張英倫
對林大中同志異議的異議
《讀書》第二期林大中同志的文章《黃色,色情,愛情》(下稱“林文”),有一段集中談?wù)摗恫杌ㄅ返奈淖郑矣X得頗可商榷。今年一月,配合關(guān)于徐州市一青年因讀《茶花女》而受審查一事的報道,我曾應(yīng)《光明日報》之約寫了短文《<茶花女>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即林文腳注所說的“介紹《茶花女》的專文”。林文中的這一段,就是針對拙文而發(fā)的異議。為免斷章取義之嫌,謹將其全段抄錄如下。
“《茶花女》,一曲凄側(cè)美麗的愛情之歌。小仲馬不是巴爾扎克,他的全部作品都不曾想暴露和針砭什么,雖然他某些作品客觀地有一星半點這類意義。如果說《茶花女》是為了暴露和針砭七月王朝的上層社會,那么《卡爾曼》,或者提它因歌劇而更出名的另一個名字:《卡門》,又是暴露和針砭什么呢?難道我們對過去一切作品的取舍揚抑,僅只在于它們是否具有暴露意義?我們可以說李香君的形象有愛國意義,可以說杜十娘的遭遇有暴露意義,但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呢?為什么在肅清‘幫毒,為一部舉世聞名的愛情悲劇‘正名的時候,不敢提它是愛情悲劇,是戀情哀歌,而要為它涂上多得要掉面兒的脂粉呢?難道無產(chǎn)階級之外的一切愛情對于無產(chǎn)階級真有這樣可怕?難道真是只有在無產(chǎn)階級中才有真正的愛情?請不要忘了,恩格斯把中世紀的武士愛稱作‘頭一個出現(xiàn)于歷史上的性愛形式。而這種武士愛在今天看來,是‘偷情,是‘亂搞兩性關(guān)系。”
在評介《茶花女》時,認為“只有在無產(chǎn)階級中才有真正的愛情”,“不敢提它是愛情悲劇,是戀情哀歌”。——這是林文對拙文的責難之一。
一切評論都應(yīng)是擺事實,講道理。擺事實是前提。拙文載于今年一月十日《光明日報》,白紙黑字,不難查考。在敘述《茶花女》故事梗概時,拙文即肯定了“阿芒赤誠的愛”和“瑪格麗特對真正愛情的向往”。在第四段中又進一步指出,盡管阿芒的父親承認瑪格麗特對阿芒懷有“純真的愛情”,但正是他一手造成了瑪格麗特的“戀愛悲劇”。拙文所說的“赤誠的愛”、“純真的愛情”與林文所說的“真正的愛情”,拙文所說的“戀愛悲劇”與林文所說的“愛情悲劇”,并無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林文所謂“不敢提”云云的責難,實不知所據(jù)何在。這樣無視事實、強加于人的做法,我認為是不可取的。
至于林文所指定的“戀情哀歌”一詞,拙文確乎未用,但那也決非“不敢提”,而是因為我認為《茶花 女》決不止于悲,而更多的是憤;與其說它是一曲戀情哀歌,莫如說它是一紙檄文訴狀。對一部作品評價有低有高,是正常的。不同觀點盡可互相切磋。動輒把評價的不同與膽量大小聯(lián)系起來,不能說是嚴肅的。
林文更為不滿的,是拙文強調(diào)了《茶花女》對七月王朝上層社會的暴露和針砭。在它看來,這是硬為《茶花女》涂上的“脂粉”。
《茶花女》暴露和針砭了七月王朝的上層社會,這是拙文結(jié)合時代背景、對作品進行具體分析然后得出的結(jié)論。拙文提到的小說和話劇《茶花女》中的一些情節(jié),足以說明這個結(jié)論。鑒于歌劇《茶花女》在我國即將重新搬上舞臺,我想從皮阿威作詞、威爾第作曲的這出名歌劇中引一些例證。請聽:第一幕,薇奧列塔(即原作中的瑪格麗特)突然發(fā)病后,廝纏著她的貴人公子們都徑自去尋歡作樂了,只有阿爾弗萊德(即原作中的阿芒)留下照看她。阿問:“難道就沒有人真心愛你?”薇答:“沒有!……我這孤單的人,對著命運的巨浪,我在一群冷酷的人中間,只能被冷淡遺忘……”。第二幕,當阿爾弗萊德的父親逼迫薇奧列塔犧牲同阿的愛情時,薇悲憤地指出:“上帝雖然已經(jīng)饒恕了她啊,世人卻永遠不能將她原諒。”第三幕,薇奧列塔臨死前,歌劇讓資產(chǎn)階級虛偽道德的代表者阿爾弗萊德之父譴責自己:“她所有的不幸,全都因為我作的罪惡!”劇終時,得知真情的阿爾弗萊德更反復高唱:“我們要離開這萬惡的世界”。試問,這一切,不都是對《茶花女》所描寫的那個社會的直言不諱、明白無誤的控訴嗎?怎能說這是給《茶花女》外加的脂粉,而不是其固有的內(nèi)涵呢?!
我們承認《茶花女》是一出愛情悲劇,同時又強調(diào)它對當時社會的暴露和針砭,這不是否定它的愛情描寫,而恰恰是肯定它的愛情描寫具有較深刻的社會內(nèi)容。須知,優(yōu)秀的愛情題材作品,大都是寓有深廣社會內(nèi)容的,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在中國文學中,《孔雀東南飛》、《梁山伯與祝英臺》、《紅樓夢》,都寫了愛情悲劇,但它們通過愛情描寫,指控了罪惡的封建禮教。在愛情題材的外國文學作品中,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揭示了封建割據(jù)和仇殺的罪惡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人文主義的道德與愛情原則必勝的信念;博馬舍的《費加羅的婚姻》反映了平民階級和貴族階級的沖突以及前者必將戰(zhàn)勝后者的歷史趨勢,曾有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警鐘之稱;席勒的《陰謀與愛情》暴露了封建階級的暴虐邪惡,謳歌了新興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的理想,被恩格斯譽為“第一部德國的、有政治傾向的戲劇”。即便是林文滿以為不會有什么暴露和針砭意義的梅里美的《卡爾曼》,也并不是毫無這種意義的:它在刻劃酷愛自由的女性卡爾曼的同時,就暴露和針砭了一心要剝奪她的自由的貴族出身的強盜唐·育才。
肅清“四人幫”否定一切愛情描寫的極“左”流毒,至為必要。但是,只看到愛情描寫而無視其通常深藏的社會內(nèi)容,卻無異于批了一個極端而走向另一個極端。孰不知這兩個極端結(jié)果往往在同一點相聚,那就是:對優(yōu)秀愛情題材文學作品的否定和貶低。“四人幫”不就是把許多優(yōu)秀作品歪曲為“單純談情說愛”而橫加抹熬的嗎?可見,通過評介,幫助讀者領(lǐng)會某些愛情題材作品的深廣社會意義,同樣必要。在當前一般青年讀者歷史知識和分析能力都較差的情況下,這一工作尤為迫切。
更值得注意的是,林文不僅否認《茶花女》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暴露和針砭,還斬釘截鐵地斷言:小仲馬的“全部作品都不曾想暴露和針砭什么”。這就牽涉到對小仲馬的整個創(chuàng)作的基本傾向的認識和評價問題了。
小仲馬前期寫過一些小說,自從把小說《茶花女》改成話劇獲得成功,他就專寫戲劇,他的文學成就主要在戲劇,共有二十余出。我僅讀過他的公認為比較成功的一部分劇作。據(jù)我了解,這些劇作或多或少都寫照和批評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現(xiàn)實。除了已經(jīng)談到的《茶花女》,下面不妨再簡介幾出。
《金錢問題》(1855),寫一個毫無道德信念的銀行家,他為了賺錢,不擇手段地騙取別人的投資,掀動市場的風波。他還別出心裁,想娶一個清貧的姑娘,把一筆巨款作為嫁妝記在她的名下,以便一旦破產(chǎn)時好當作東山再起的資本。但結(jié)果那姑娘拒絕了這筆交易,那銀行家的唯利是圖也遭到人們的鄙夷。
《私生子》(1858),寫一有錢而操行不端的富人誘惑了一個女工,女工懷孕后,他就拋棄了她;后來私生子成了名,他又想認其為子,遭到拒絕。那私生子寧愿與不幸的母親相依為命。
《歐勃萊夫人的見解》(1867),寫一女子因年幼無知而墮落,有了私生子,后來她悔悟了,卻為社會偏見所不容;可是終于有個富于同情心的青年勇敢地向她求婚,那青年的母親也贊助這門婚事,表現(xiàn)出不同俗人的見解。
《阿爾豐斯先生》(1873),寫一男子和一少女相愛,后來因為嫌少女貧窮而把她拋棄,又去追求一個他并不愛戀但是有錢的寡婦。
從這幾出戲以及《茶花女》一劇,我們不難想見小仲馬戲劇的概貌。它的題材并不寬廣,大都圍繞著資本主義社會里的愛情、婚姻和家庭問題。正是緊扣著這一題材,小仲馬揭開了掩蓋資產(chǎn)階級上流社會私生活的堂皇的帷幕,暴露出他們道德風尚的丑惡卑污,仿佛在向觀眾大聲疾呼:看啊,這高唱“愛情至高無上”、“家庭神圣不可侵犯”的社會,原來奉行著不折不扣的買賣婚姻,充滿了奸淫、嫖妓、誘惑和背棄的丑行!而且小仲馬在描寫這一切時表現(xiàn)出鮮明的立場:他總是站在弱者一方,為被損害的少女、被欺騙的妻子、被踐踏的妓女和受歧視的私生子鳴不平;而他所抨擊的,是把婦女變成商品的金錢勢力、放任男子為非作惡的資產(chǎn)階級法律和反誣受害者為罪人的社會偏見。作為具有一定才能的資本主義社會風俗畫家,小仲馬的作品對當時社會的暴露和針砭意義,是不可否認的。
小仲馬的作品是否如林文所說,只是“客觀地有一星半點這類意義”呢?否!小仲馬大概是最富有主觀感情色彩的作家了,而這又同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主張有密切的關(guān)系。他的父親——著名作家大仲馬,私生活放蕩不羈,年輕時與一女工同居,生下小仲馬。可是大仲馬直到小仲馬七歲時才認其為子,而且始終不認小仲馬之母為妻。母親被遺棄的不幸命運,自己早年身為私生子備受世人輕蔑的遭遇,在小仲馬心上留下深深的傷痕。成年后,冷靜地思考現(xiàn)實,他痛感是那彌漫法國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淫糜之風造成了許許多多象他母子這樣的受害者,便決心以文學來促使人們克服這種風氣。小仲馬有句名言:“任何文學,要不把完善道德、理想和有益作為目的,都是病態(tài)的、不健全的文學。”這一方面固然說明他的創(chuàng)作旨在糾正人心、改良社會,歸根到底是要維護那個社會;另一方面卻也說明,他對當時社會道德墮落的暴露和針砭,的確是相當自覺的。
小仲馬誠然不是巴爾扎克,他的作品在反映資本主義社會的廣度和深度上都無法同《人間喜劇》相比。但在他所處的歷史時期,小仲馬的創(chuàng)作有著不容抹煞的社會效果。從十九世紀四十年代起,隨著科學社會主義思想的確立和傳播,惶恐的資產(chǎn)階級到處叫嚷著共產(chǎn)黨人的幾大罪狀,其一便是:消滅家庭。就在小說《茶花女》問世第二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針對資產(chǎn)階級的這一攻擊反駁道:“現(xiàn)代的、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是建筑在什么基礎(chǔ)上的呢?是建筑在資本上面,建筑在私人發(fā)財上面的。這種家庭的充分發(fā)展的形式,只是在資產(chǎn)階級中才存在,而它的補充現(xiàn)象是無產(chǎn)階級的被迫獨居和公開的賣淫。”“我們的資產(chǎn)者不以他們的無產(chǎn)者的妻子和女兒受他們支配為滿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說了,他們還以互相誘奸妻子為最大的享樂。”小仲馬所搬演的資產(chǎn)階級私生活丑劇,正逢其時地為此提供了生動形象的佐證。
想當年,小仲馬因為暴露和針砭了資產(chǎn)階級的丑惡風尚,不知蒙受過多少次攻擊、禁印和禁演。看而今,林文竟不屑稍加說明地判定:他的“全部作品都不曾想暴露和針砭什么”。我覺得,如此對待古人,未免不公允吧。
七九年七月十二日于北京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