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蜀生
美國作家赫爾曼·沃克的《戰爭風云》(中譯本已出版),我認為是一本政論性的文藝作品,也是一本文藝體裁的政論。在史料運用與人物刻劃的結合上,作者的手法別具一格。讀者不僅為它的情節所吸引,而且對它刻劃的某些歷史人物深感興趣,盡管未必贊同作者的觀點,甚或在對個別人物的評價上,可能同作者的看法很不一樣(如對希特勒)。
在《戰爭風云》所描繪的風云人物中,占突出地位的是美國總統弗蘭克林·羅斯福。作者對他的刻劃是獨居匠心的。人們一提到羅斯福,總會想到他:出身富家,享有上流社會的特權地位,由于有一位當過美國總統的堂叔,加重了他的羅斯福這個姓的份量;他受的是東部權勢集團的傳統教育,中學進的是專為豪門巨富的子弟進入名牌大學作準備的格羅頓中學(仿照英國伊頓公學的模式),大學進的是名牌哈佛;此外,他還有著顯赫的從政經歷:二十八歲擔任紐約州參議員,三十一歲當威爾遜的海軍部助理部長,三十八歲擔任過民主黨副總統候選人,在雙腿癱瘓的情況下,兩任紐約州長,1932年以壓倒優勢入主白宮。但是這一段簡歷說明不了羅斯福的內心世界。羅斯福在世之日是引起爭議的人物,在他去世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對他的“新政”評價極不一致,對他的外交政策的估計也大相徑庭。這不僅由于羅斯福所處的時代各種矛盾縱橫交錯,還由于羅斯福本人的身上呈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多變的光譜。
四百多年前,馬基雅維里提出過一個政治公式:“一個君王要兼有狐貍與獅子的特點”,這是因為“獅子不能使自己免于落進陷阱中,而狐貍又無力使自己免受狼群之攻擊。因此,就必須既是狐貍以識別陷阱,又是雄獅以懾服狼群。那些只想當獅子的人就難以領會個中奧妙”。馬基雅維里認為,“一個精明的統治者,當保持信用與他的利益相違時,他就不會硬要去保持它,……如果大家都是正人君子,他們對你不存在保持信用的問題,因此你也就不必對他們講什么信用了”。美國歷史學家詹姆斯·伯恩斯的著名著作《羅斯福:獅子和狐貍》,就是以馬基雅維里的上述信條為主線來描述羅斯福的政治活動的,不乏中肯之論。
羅斯福是一個喜愛權力并善于緊緊掌握權力的實用主義者。詹姆斯·伯恩斯說羅斯福對理想主義者的答復就是取得權力,而且“不惜用狐貍的計謀為獅子的目的服務”(《羅斯福:獅子和狐貍》英文版,第477頁)。《戰爭風云》的作者不管是不是同意馬基雅維里的信條,不管他是不是同伯恩斯抱有同感,在他的生動的筆觸下,羅斯福的“獅子和狐貍”的形象躍然紙上。
羅斯福主政時期,在外交政策方面,遭到強大的孤立主義勢力的掣肘和制約。美國的孤立主義,有很深的淵源,既有開國總統華盛頓不介入歐洲事務的遺訓當作大旗,又利用美國人民中的和平主義情緒作為社會基礎。羅斯福從他1932年開始競選總統時起,就使出了早在格羅頓求學時代培養出的八面玲瓏的手腕,用來處理各種困難局面。
在競選運動中,他一反常態,公開宣布放棄他長期持有的國際聯盟思想,并向選民保證美國決不卷入歐洲事務中去,一心關起門來辦自己的事。孤立派滿心歡喜地認為羅斯福終于向他們低頭了。他終于在“國際派”和孤立派的前呼后擁中走進了白宮。在羅斯福的第一個任期中,經濟危機使他必須集中力量應付國內問題,在一些重大的國際活動中,盡量不與孤立派迎頭相撞(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一些著名的孤立派議員卻又是“新政”的積極支持者)。但是,羅斯福在他的第二個任期中,就開始表現出了要擺脫國會束縛的動向。在歐戰爆發后,羅斯福信誓旦旦地向美國為人父母者莊嚴保證“你們的孩子是不會送到外國去打仗的”,可是事實證明羅斯福不是說的真話,他另有盤算。《戰爭風云》中形象地描寫了這一點:
“‘哦,我們遲早會卷入的。……
“帕格大吃一驚,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最驚人的泄露機密的話。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位穿襯衫的偉人真說了這句話,報紙和雜志上登滿了總統的響亮聲明,說美國不會參戰。”(中譯本第217頁)
在1941年12月7日日本的炸彈把美國孤立主義的堤防炸坍以前,羅斯福的主要政策是要維持英國不垮下來。這經歷了三個階段,先是美國賣武器,讓英國自己打;接著是美國“租借”武器,還是要英國自己打;第三階段是美國出動軍艦保護美國船裝美國武器讓英國去打。總之,與直接參戰保持一定距離。一方面固然是美國沒有作好參戰的物質準備,更重要的是沒有參戰的精神準備。羅斯福眼睛緊緊盯著“民意測驗”的指示器:1941年5月28日的一次民意測驗中表明反對美國馬上參戰的占百分之八十二。盡管丘吉爾感喟地說“在戰時沒有比生活在蓋洛普民意測驗探測輿情的氣氛中更為危險的了”,可是,羅斯福在他的整個對外活動中,把民意測驗,或者說,輿論的動向,當作他決定重大政策的一個風標。羅斯福施展了狡黠的“狐貍”手腕,采取不大肆宣揚的、繞開國會的行動,來達到他的援英目的。
1940年9月,羅斯福不通過國會而用行政命令的形式,用五十艘“逾齡”驅逐艦換取英國在西印度群島等處的英國海空軍基地。
1941年春美英參謀人員在華盛頓秘密會商,制定美國參戰的藍圖,完全對國會保密。在這以前,英法在美國秘密購買軍火,如果不是在一次新型飛機試飛中一架載有法國軍官的飛機失事墜毀的話,國會和公眾還完全蒙在鼓里。
1941年8月,羅斯福和丘吉爾舉行大西洋會談時,丘吉爾曾試探美國對德宣戰的可能性。羅斯福對丘吉爾說:“我將不宣布戰爭,我將制造戰爭。假如我要求國會宣戰,他們會辯論它三個月”(約瑟夫·拉什:《羅斯福與丘吉爾》,1974年英文版,第430頁)。
《戰爭風云》第四十章就是描寫羅斯福在援英問題上的“狐貍”手腕的,寫得有聲有色,繪聲繪影,使讀者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寫出了羅斯福的困境,寫出了羅斯福的決心。
“租借法案”是羅斯福的得意之作,也是他戰勝孤立派的一個積極成果。羅斯福1940年12月16日在記者招待會上以羅斯福式的輕松語調拋出了他的“鄰居失火論”:“鄰居失火,我花園里有一條澆水管,我當然要借給他,不能對他說我的澆水管值十五元,要他先付錢,只能救完火,讓他把澆水管還給我就行了。”這個形象的比喻,打動了不少人。可是孤立派卻大為惱火,參議員范登堡嘟嘟囔囔地說:“出借武器就象出借口香糖一樣,借出去了,就甭想收回來。”盡管孤立派議員在國會采取種種阻撓議事的手段,租借法案最后終以六十對三十一(參院)和317對71(眾院)的比數獲得通過。羅斯福的親信羅伯特·薛伍德如釋重負地說:“是羅斯福的那個鄰居失火論,才使他贏得了租借法案的戰斗。這兩個月進行的辯論,是美國歷史上所經歷過的最激烈的一次。”《戰爭風云》第三十六章:花園澆水管,假托了德國人的口氣,相當深刻地剖析了租借法案的實質。這個法案的積極方面,歷史已作出評價。正如斯大林在1945年6月13日曾經指出的:“根據這一協定,美國在整個歐戰期間作為租借向蘇聯提供了武器、戰略物資和糧食。這一協定起了重要的作用,并大大促進了反對共同的敵人——希特勒德國的戰爭順利結束。”但是在羅斯福的這一設計中,同時體現了“獅子與狐貍”的特點,它一方面是針對法西斯國家的,另一方面,盡管不是直接的方面,但也不是不重要的,那就是為美國戰后的擴張開辟道路。租借法的執行是通過美國與受援國訂立雙邊協定來實現的,所有的雙邊協定都訂有保障美國商業活動不受阻礙的條款,比如美英雙邊協定中,規定英國的海外市場不得排斥美國進入,而且要英國取消它那排他性的“帝國特惠制”,而這個特惠制是團結英帝國的凝聚劑,取消特惠制,英帝國的藩籬也就拆除了。《戰爭風云》的作者沒有直接點出美英關系的這一方面,但是他在描述美國國會通過租借法案后五個月舉行的羅、丘大西洋會談時,對羅斯福作了深刻的描寫。這也是《戰爭風云》刻劃人物的最精彩的片斷之一。
“這兩位領導人用一種奇怪的方式互相壓低對方。”這是《戰爭風云》描寫羅斯福和丘吉爾1941年8月在大西洋一條軍艦上會晤時用的一句提綱挈領的話,既形象,又抓住了事物的本質:美英既是反法西斯的戰友,又是各懷鬼胎的競爭對手。作者問道:這兩個并排站在軍艦甲板上的人物,誰是第一號?羅斯福站著比丘吉爾高一個頭,可是“他的長褲空蕩蕩地耷拉著”,他是“撐在兩條毫無生氣的腿棍子上”;丘吉爾呢,是一個“彎腰屈背的匹克威克”,“年齡更老、更嚴肅、更自信”,但是他看羅斯福要“抬頭看”,而且“有點敬佩對方的痕跡”,作者的結論是“到底還是羅斯福看起來是第一號人物”(中譯本第946—947頁)。把一個很復雜的問題,通過簡單幾筆就活靈活現地勾繪出來,真是可圈可點(可圈可點,語近冬烘,可是想用其他更貼切的辭句來代替,竟不可得)。接下去描寫次日晨兩人正式會晤的場景,作者對羅斯福的描繪更是用了長長的特寫鏡頭,對準這位雙腿癱瘓的總統:“撐著一根手杖,倚著他的兒子,蹣跚地走上跳板,費勁地把一條腿往前拖,然后再挪另一條腿”,“這個半身不遂的灰白頭發的人,在跳板上喘著氣痛苦地挪一步不過幾時”,……然而,丘吉爾安排的宗教儀式和他的縱橫老淚,都沒有使羅斯福從原來的立場上多挪動一時:美國不參戰。可是作為羅、丘會談的結果的《大西洋憲章》,談到了自由貿易。經過一場大戰后的自由貿易,對英國意味著什么?《戰爭風云》的主人公亨利說:“意味著英帝國的末日”。他不禁這樣想:“弗蘭克林·羅斯福這家伙可真厲害”(中譯本第958頁)。
“《大西洋憲章》是一只大象,它象一棵樹,象一條蛇,象一堵墻,象一根繩,就看這瞎子摸著它身上的什么部分”(中譯本第959頁)。羅斯福當時所要求的正是這樣一個滑溜溜、難以把握的東西。
《戰爭風云》以珍珠港事件為結尾,看來作者還沒有完全把這一幅歷史畫卷攤開。美國在珍珠港為什么會遭到那樣慘重的損失而事先竟毫無防范,在美國仍是一樁疑案,因為美國早已掌握和破譯了日本的密碼,已經了解日本發動戰爭是箭在弦上了,美國三軍不可能不作應變準備。因此,美國及別的國家就有一些人認為美國在珍珠港的失敗是羅斯福和他的高級助手們一手策劃的陰謀,用以把美國投入戰爭(本書作者以摘引所謂德國將軍馮·隆的著作的形式提到這種看法),這當然是荒謬的臆測。但是認為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是羅斯福逼出來的,持這種看法的人卻不在少數,這不僅是許多孤立主義者的看法,而且還包括認為羅斯福沒有能夠把日本引向北進是美國一大失敗的那部分人。本書作者也提到這種看法。羅斯福與珍珠港,這是許多歷史學家研究的題目,赫爾曼·沃克作為一個小說家,也許在他的《戰爭風云》的續篇——《戰爭與回憶》中,將會作出形象的回答。
再談幾句關于對英雄人物的描寫問題。《戰爭風云》中描寫的主要英雄人物是美國海軍軍官、羅斯福的崇拜者維克托·亨利。羅斯福也是被作為英雄人物來描述的。作者把他與華盛頓和林肯相比,雖然只是說“都是個子高得非凡”的人(見中譯本第785頁),但讀者決不會真的認為作者只是給這三個美國總統比比高矮。作者描寫象羅斯福這樣的人,沒有在他頭上戴上圣靈的光圈,沒有回避寫他的缺點和弱點。他甚至不回避寫他的生理缺陷,而是通過對看起來似乎有點損害總統威儀的瘸腿的描述,烘托羅斯福的堅強意志,把他稱之為“勇敢的瘸子”。這樣寫,并沒有給人留下作者“丑化國家領導人”的感覺。作者淋漓盡致地描述了羅斯福的狡黠和玩弄權術,但是讀者決不懷疑作者是贊美和擁護羅斯福的,這樣寫,也不會有人認為作者是對羅斯福進行“惡毒攻擊”。
《戰爭風云》中的羅斯福與歷史上的羅斯福確是同一個人,盡管作者也有藝術夸張和細節渲染,但是他筆下的羅斯福確是美國第三十二任總統FDR。
1979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