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從經
張采真的《真理之城》
·禁書經眼錄·
據已故的原北新書局主持人李小峰先生告知,在三十年代初北新曾出版過一本《真理之城》,譯者署名黃嵐,即張采真烈士。在此之前北新還出版過他的兩本譯著,即莎士比亞的劇本《如愿》和蘇聯塞門諾夫的小說《饑餓》。后兩種書都陸續搜集到了,并且還找到了一冊他在北京樸社出版的《怎樣認識西方文學及其他》,但《真理之城》卻遍覓無著,此事使我很感慨:一是對獨夫蔣介石摧殘進步文化的憤慨,一是對先烈遺文橫遭禁毀以至湮沒的惋惜。一九六二年在為《世界文學》撰寫“翻譯文學史話”——《至爾·妙倫在中國》時,也因未見到這本有特殊意義的至爾·妙倫作品的中譯本而深以為憾。后來幸得度藏現代文學史料甚豐的瞿光熙同志(他已于一九六七年被林彪、“四人幫”迫害含冤去世)慷慨惠贈,當他滿頭大汗地從繁浩的書堆中揀出這本《真理之城》送給我時,我的喜悅真是莫可言喻的。
《真理之城》的外觀是和真理一樣樸素無華的,沒有什么濃艷的涂飾,只在十分明朗的背景中,選用了書中《真理的城》篇中的插圖——“真理之城的光落在她頭上了”作為封面畫,寓意深長而有力。初版于一九三○年五月,原著者署繆蓮女士。繆蓮即通譯為至爾·妙倫的當時國際知名的左翼兒童文學作家。當時中國的進步文化界對于至爾·妙倫的作品甚為贊賞,早在二十年代后期就開始出現了中譯本,如魯迅譯的《小彼得》(上海春潮書局,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初版)、王藝鐘譯的《玫瑰花》(“太陽社小叢書”之三,上海春野書店,一九二八年二月初版)等,另據《我們月刊》創刊號(一九二八年五月出版)的封底所刊“我們社”新書預告中載有:“《真理的城》(翻譯童話),林伯
張采真署名黃嵐所譯的《真理之城》,在結集之前,曾以“晴嵋”的筆名分別在刊物上發表過,如在《創造月刊》二卷五期(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發表了《真理的城》,又在《語絲》的五卷二十七期(一九二九年九月)起連續發表了《橋》、《帚》、《夜的幻》、《怪壁》和《三個朋友》等篇。在結集時又補譯了《國王的幫手》、《猿與鞭》、《墻壁》、《街馬車的馬》等,連同已發表的總共十篇。譯者在《引言》中作了如下的介紹:
著者赫爾美娜·茲爾·繆蓮女士(HermyniaZurMuehlen)是匈牙利的閨秀作家,現在德國殊為活動。在德國所有的社會主義者的宣傳雜志———尤其是為青年和少年刊行的,幾乎沒有例外的,可以看見女士的名字。……據說她代表的作品有《赤色救濟者》。此外如《為什么?》、《小彼德》、《小市民》、《德國國民黨員》等,都可以看得出她致密的觀察,堅實的筆力,不愧其為本格的社會主義的作家而自成一家。尤其是她獨創的童話,使她在國際上以童話作家之名備受歡迎。世界各國的社會主義新聞雜志都譯載她的作品,不是無故的。現在把她介紹到中國來,固然很愿國人有同這位作家的作品親炙的機會,同時,也實在望有更精于此道者起,多多介紹作者的或同性質的作品。這于目下要求解放的呼聲正高的中國,中國被壓迫的民眾,不是無益之業罷。
譯者的意圖是十分明確的,即希望借他山之石以攻玉,使這些飽孕革命精神的作品廣為流布,以有裨于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至于這個集子的內容,試舉其首篇《真理的城》以見一斑:作者嫻熟地運用童話藝術的浪漫手法,把革命真理具象化為一座巍然聳峙的、光芒四射的“真理之城”,它使剝削者裸露了嗜血的虎狼兇像,使幫兇者還原了卑污的走狗嘴臉,使寄生者顯出了臭穢的狐媚本相,而卻使勞動者獲取了百倍的斗爭勇氣。作品的結尾還樂觀地展示了勝利的前景:“于是太陽的光輝和真理的光輝驅散夜來的黑暗,投射光明的光線于世界之上。”而且莊嚴地宣示:“富者的統治和權力終止的時候,還依然屹立的是真理的城——不能毀滅的永遠之城。”正因為至爾·妙倫的作品積極宣傳無產階級革命思想,以生動的、富有象征意義的藝術形象,來啟發與激勵廣大群眾乃至少年兒童的階級覺悟,給予他們斗爭的勇氣與技能,所以統治者象害怕洪水猛獸一般地畏懼它的存在,加以封禁(據國民黨反動當局一九三一年度《查禁二百二十八種書刊目錄》披露,《真理之城》被禁的罪名是“提倡階級斗爭”)。魯迅先生在《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一文中就憤慨已極地寫道:“……至爾·妙倫所作的童話譯本也已被禁止,所以只好竭力稱贊春天。”
關于張采真烈士的事跡,左聯外圍刊物《文藝新聞》第二十七號(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五日出版)上辟有追悼楊賢江、蔣光慈、張采真等革命文化戰士的“祭壇之下”特輯,其中所刊《張采真傳略》去:“采真,原名士雋,河北霸縣人。天才過人,二十一歲畢業于燕京大學。在北平孔德中學教書半年后即加入北伐軍,于一九二七年秋在河南參加討張(作霖)之役,勝利后,是年冬至福建。一九二八年至上海。一九三○年,又至武漢工作,即于是年冬十二月被捕槍決。死年二十八歲。”讀至此真如有物塞喉之感,悲憤不能自已,蔣介石這個屠夫殺戮了多少有為的中國青年!《傳略》繼稱:“以采貞之學之才,固不難換取高官厚祿者,而乃自甘于艱苦,并其親而不能顧;以數年自己困斗得來之學識供獻給中國之革命運動,今并生命而奉獻矣。”對于這樣將學識乃至生命都奉獻給中國革命的前驅者,后死者是不應也不該忘卻的。當時由于文禁的森嚴,關于采真的犧牲以及他對于革命文化的建樹,除《文藝新聞》外似乎不見其他地方道及,但相信他的同志與戰友是會久久地追悼懷念他的。稍后,夏斧心在《難忘的一瞥》(載“燕大周刊叢書”之一《紀念中國文化巨人魯迅》,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出版)中就曾寫道:“從魯迅的逝世,我于是想到了采真的死。和魯迅同情的人,采真是其中的一個。魯迅的遺言中說中國沒有兵,但是有斗士之心的,都不得長壽。他自己是身經百戰,宜乎其百病叢生,而象采真這種年少氣盛、行為積極一點的人,連病死的資格也都沒有了。”作者既悲悼作為魯迅追隨者之一的采真的早逝,也以冷峭的筆調指控敵人戕害英靈的暴行,足見采真烈士是活在同時代戰友的心中的。
如前所述,張采真烈士的遺文尚有:《如愿》,北新書局一九二七年三月初版);《怎樣認識西方文學及其他》,樸社一九二七年五月初版;和《饑餓》,北新書局一九二九年二月初版。魯迅曾于《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二十三期(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日)譯介了日本作家黑田廈男的《關于綏蒙諾夫及其代表作<饑餓>》,并在其后《譯者識》中說到:“《饑餓》這一部書,中國已有兩種譯本,一由北新書局印行,一載《東方雜志》。”所謂“北新書局印行”者即張采真的譯本,后來也被國民黨反動當局以“普羅意識”的罪名通令查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