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與刺

關于文藝的歌頌與暴露問題，由于一些作品的問世，常常引起人們激烈的爭論。然而，文藝發展歷史證明，對于歌頌與暴露這個問題的認識，單從文藝本身著眼并不能正確解決，只有從社會生活對文藝的要求和需要去著眼，才能獲得較為完滿的認識。

其實，文藝上的歌頌與暴露并不是一個新問題。我國第一部文學作品《詩經》，就已提出了這個問題。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講到《詩經》時說：“至于二《雅》，則或美或刺，較足見作者之情，非如《頌》詩，大率嘆美。”《頌》詩是專為圣王賢君頌揚功德的廟堂文學，即所謂“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而《風》、《雅》中的所謂“刺”，則是指怨刺時政、諷諭現實的。《詩經》以后，論詩不外美刺二端，說明古人對這兩種文學的職能早有認識。美與刺，實在是今天我們所說的歌頌與暴露的濫觴。

翻開文學史，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些頌揚歷代統治者的文治武功和社會升平景象的作品，一般來說地位不高，沒有多少價值；而那些針砭時弊、揭露社會黑暗面的作品，往往在同一時期的作品中占著突出的位置，雖經歲月的磨洗，仍不失其歷史的價值。即使同一作家的作品，描繪盛世升平氣象的頌美之作，遠不及反映社會離亂、民生疾苦的怨憤之作更能給作家贏得文學史上的地位。我們從《離騷》認識了屈原，從《三吏》、《三別》等等詩中認識了杜甫，從新樂府等諷諭詩認識了白居易……所謂“悲憤出詩人”，也許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吧。

這種有趣的文學現象似乎表明，以“美”、“刺”二端相較，“刺”在文學史上占著更為重要的地位。清朝的程廷祚在《詩論》中十分推崇刺詩，他認為：“詩人自不諱刺，詩之本教，蓋在于是矣。”這顯然是把“刺”作為文學的主要和基本的職能了。程廷祚的本教說，因襲了孔子以來儒家詩教的精神。儒家詩教很注意詩的社會作用，認為通過詩可以觀風俗，察民情，考得失。孔子的“興、觀、群、怨”說是較早闡明這種社會作用的理論，就把怨刺作為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毛詩序》里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則更明確地肯定詩能夠對統治者刺過譏失，匡救其惡，發揮補苴罅漏的作用。因此，詩三百篇雖有不少怨刺之作，且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然而孔子刪詩也沒有刪掉，還是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此后，詩三百篇也就被奉為“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的經典。可以說，勸戒諷諭，考正得失，有資于治道，正是儒家詩教重視詩中之刺的著眼點；以諷諭立教訓，乃是儒家詩教的本義。

儒家詩教的本義，對后世封建文人影響很深。不要說那些以怨憤之作享有盛名的作家，就是有些以頌美為能事的作家也不能忘懷諷渝之義。漢朝的揚雄是個“歌德”專家，他的賦擅長鋪陳事物，雕繪辭采，描繪宮廷中宴樂游獵的盛況。揚雄作賦本來也夾有一點諷渝，可是由于他和司馬相如等辭賦家一樣，“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結果是欲諷反諛，成了不折不扣的宮廷文學。漢武帝好神仙，司馬相如作《大人賦》欲加以諷渝，結果漢武帝讀了賦反而飄飄欲仙。揚雄自己作過《甘泉賦》，本想對孝成皇帝的喜好廣建宮室加以諷諭，可是孝成皇帝讀過他的賦并無察覺，仍“為之不止”。因此，揚雄后來十分失悔，不再作賦，甚至斥之為“童子雕蟲篆刻”，是“壯夫不為”的事。

不過，儒家詩教的諷諭之義，并不總是為歷代統治者所欣賞和容忍。隨著各個朝代的更迭交替，封建社會的由盛而衰，在尖銳激烈的階級矛盾面前，統治者更需要加強思想控制，連儒家詩教所認可的《風》《雅》中的刺詩，也被視為訕上無禮。于是，立誹謗之法，重妖言之誅，一直發展到明、清兩代的文字獄。當然，禁錮并不能防民之口，也無法禁絕文學的批判功能，其結果只能適得其反。程廷祚的本教說，正是對漢朝以來一些統治者和封建文人“茫然不能發明刺詩之由”，動輒以謗訕論罪的做法表示非議，認為這違背了以諷諭立教訓的儒家詩教的本義，不利于維護封建統治者的長遠利益。程廷祚提出兩點看法：一是認為“美”與“刺”殊途而同歸，都是出于臣民對統治者的忠愛之心。遇到賢明君主，就對其“令德令譽”作詩以美之；遇到昏主亂政，欲以救之，就托之于詩以刺之，就象子女痛哭流涕地勸諫父母一樣。再一點是，弄清了“刺詩之由”，對待刺詩就不必視為“妖言”、“誹謗”而加以懲處，否則只會使人不敢講話，“道路以目”，無救于國事的危亡。就象治水不宜采取堵的辦法，堵的結果只會“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所以，不如“小決使道”。這些看法，對于儒家詩教主張諷諭的本義，是一種指隱發幽的說明。同一些目光短淺的封建統治者和文人相比，程廷祚的見解顯然要高明、透徹一些。

不論是程廷祚，還是他所尊奉的圣人孔子，都不能真正徹底地說明“刺詩之由”。他們為自己的階級偏見所制約，不愿意也不可能看到來自被壓迫、被奴役的人民中的刺詩，與統治者階層中的明智之士和仕宦文人的刺詩的根本區別。用所謂“忠愛之心”、“發乎情，止乎禮義”和“溫柔敦厚”的教義，并不能囊括歷史上出現的所有刺詩。拿《詩經》來說，《國風》中的《伐檀》、《碩鼠》等篇，就反映出當時被壓迫者群眾對于敲骨吸髓的“君子”們的激烈抨擊和憤怒揭露。《葛屨》中那個縫裳女婢對貴婦人的譏刺：“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又是何等大膽、直率！這類刺詩，并無“忠愛之心”，也不“溫柔敦厚”。正如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指出的：“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雖詩歌，亦教訓也。然此特后儒之言，實則激楚之言，奔放之詞，《風》《雅》中亦常有。”（重點為引者所加）

文學的歌頌與暴露，不是由什么圣人發明的，歸根結底是由文學所反映的社會生活決定的。“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決定文學藝術的內容和傾向。韓愈在《送孟東野序》里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在我國漫長的階級社會里，長期存在著階級剝削和階級壓迫的不平，不平則鳴，暴露社會黑暗的怨刺之作數量之多，在文學史上地位之重要，原因不難理解。屈原以后大量文人作家的怨刺之作，之所以流傳后世，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也是由于它們比較客觀地反映了社會生活的真實，或者曲折地表達了各個時期人民群眾的情緒和意愿，或者比較接近于各個時期人民群眾的不平之聲。文學作品的權威評判者是歷史，鑒定文學中“美”與“刺”的價值的是推動歷史前進的人民。

古話說，溫故而知新。文學發展的歷史過程昭示我們，“美”與“刺”或者說歌頌與暴露，是社會生活中美與丑、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這類對立的生活現象在文學上的必然反映。社會生活要求文學忠實于它的本來面貌，就不能不把“美”與“刺”這兩種職能交給文學。它們互相依托又互相補充，就象鳥之有雙翼，車之有兩輪。鳥失一翼則斜飛，車去一輪而傾倒。失去任何一種職能，文學對社會生活的反映都不可能是全面的、深刻的和本質的。當歷史進入到人民的時代，文學藝術真正掌握在人民手中之后，毛澤東同志仍然明確地指出文學藝術的兩項任務：“一切危害人民群眾的黑暗勢力必須暴露之，一切人民群眾的革命斗爭必須歌頌之，這就是革命文藝家的基本任務。”這個論斷的基本思想，還是社會存在決定著文學需要有歌頌和暴露這兩種職能。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于時序。”劉勰的話是有道理的。時代變了，反映時代的文學不能不隨之發生變化。今天，文學的歌頌與暴露，同幾千年來文學史上“美”與“刺”的含義、地位和作用，都已有了不同情況的變化。對人民事業的歌頌，同過去專事君主的“廟堂文學”、“宮廷文學”不能同日而語；對危害人民事業的黑暗勢力（如林彪、“四人幫”之類反革命集團）的暴露，也決不能視為“妖言”和“謗訕”了。因此，我們對于文學史上“美”與“刺”的概念、內容和表現形式，應從今天的社會生活實際出發，進行批判分析，作為正確解決歌頌與暴露問題的借鑒。

比如，“刺”或者說暴露曾經在文學史上占著特殊的地位，大量暴露社會生活陰暗面的作品，以其高度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在文學史上閃耀著光芒，至今還是我們引以為驕傲的寶貴文化遺產。但是，對于這種帶有普遍性的文學現象，卻不應視之為一成不變的文學運動的規律。過去，有人曾提出從來文藝的任務就在于暴露，這是把暴露在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當作文藝的普遍規律了。這種缺乏歷史科學知識的見解，受到過毛澤東同志的正確批評。因為它一方面把暴露作為文藝唯一的和主要的任務，排斥了歌頌這個任務，不符合文藝運動的實際；另一方面，它脫離了一定的社會和歷史的條件，把問題絕對化了。與此相反，建國以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流行著另一種見解，即認為社會主義文藝的任務就在于歌頌。這同樣是缺乏歷史科學知識的見解。由于在文藝的指導思想上存在著某種“左”的傾向，這種以歌頌為唯一任務的觀點，沒有得到批評和克服，反而越來越發展。到了“四人幫”那里，則變成了“根本任務”論。歌頌變成虛美的誑言，暴露變成罪惡的淵藪，無論歌頌與暴露均失去本來應有的含義。

我們認為，無論從辯證唯物論的反映論出發，還是從革命的功利主義著眼，暴露在社會主義文學中的地位和作用，都不能被忽視，而應視為社會主義文學的一項重要的任務。因為，社會主義社會還帶有它由之脫胎而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社會生活中還存在某些陰暗面以及缺點等等，這些不可能不在文學這面社會生活的鏡子上反映出來。人民之所以需要文學這面鏡子，也正是由于可以借助它認識生活，發現和克服生活中某些陰暗面和消極面，達到推動生活前進的目的。毛澤東同志指出的革命文藝的暴露的任務、批評和自我批評的任務，就是要求為人民大眾、首先是為工農兵服務的文藝，很好地起到照鏡子的作用。可惜，我們過去對于這個把唯物論的反映論和革命功利主義統一起來的科學論斷，沒有全面、深刻地理解，而在實踐中常常把革命功利主義與唯物論的反映論不恰當地對立起來。似乎對社會生活中陰暗面和消極面的暴露和批評，會有害于人民的革命斗爭，動搖和否定了社會主義事業。當然，我們要反對那種對人民的革命斗爭和社會主義事業的惡意攻擊和無中生有的誹謗。但是，顧及到社會效果的正確的暴露和批評，只會有利于人民的革命斗爭，有利于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事業。

粉碎“四人幫”以來，文學領域中出現了一批揭露“四人幫”的罪行及其造成的惡果、觸及社會生活中某些弊端和痼疾的作品，這本來是“四人幫”造成的十年動亂的社會生活在文學上的必然反映，對于幫助人民記取歷史的教訓，避免這類悲劇的重演，是大有裨益的。然而，我們有些同志由于不理解這種暴露和批評的必要，盲目地加之以“暴露文學”、“傷痕文學”等等批評和指責，這實在是既忘掉了唯物論的反映論，也并不符合于真正的革命功利主義。我們無產階級和人民群眾的功利主義，同剝削階級狹隘的功利主義有霄壤之別。在對待文學中的“刺”或者說暴露和批評這個問題上，我們的見識和胸襟難道不應比封建文人如程廷祚之流要先進和高明多少倍嗎？因為我們的黨和人民、我們的社會主義是不怕批評的，我們是代表著歷史發展方向的最有希望和前途的社會力量！我們文學中正確的暴露和批評，能夠達到唯物論的反映論與革命功利主義的一致，政治性和真實性的一致。

同樣，歌頌在社會主義文學中的作用和地位也不能被忽視，它更是社會主義文學的一項重要的任務。而且，社會主義文學的歌頌同文學史上的“美”，已經有了根本性質的變化。文學史上那些為統治者歌功頌德之作，大抵因美化了剝削制度，故而一般價值不大，雖然其中某些作品不乏藝術性。而頌揚古代人民勤勞、勇敢和智慧等品質的作品，由于古代人民長期處于無權地位，因而長久地不能被重視。只有到了人民當權的時代，對于人民這個歷史的主人的歌頌，才可能擺到文學的顯要地位上來。社會主義文藝對于人民的歌頌，對于社會主義制度的歌頌，也是從唯物論的反映論出發的。正象葉劍英同志在慶祝建國三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所指出的：“社會主義制度不是無緣無故地在中國出現的，它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是中國億萬人民在長期奮斗中所作出的決定性選擇。它已經不止是一種理論，而是億萬人民正在日夜辛勤建設的現實生活。”這種現實生活有權要求在文學中占有重要位置，有權要求文學表現它的生長、發展，歌頌它的生命力和前途。

建國以來，我們的社會主義文學在解決歌頌這個任務方面，已經有了一些成功的實踐，寫出了不少好的作品。但是也出現了我們在前面提到的偏差與錯誤，造成了文學粉飾生活，說假話、空話、大話的惡劣風氣。這種風氣在“四人幫”橫行時期，更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種歷史的曲折告訴我們，正確地解決社會主義文學的歌頌的任務，也是需要花氣力的。

因此，要認真汲取過去的經驗教訓，正確解決歌頌與暴露的問題，杜絕一切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弊病。當然，正確解決社會主義文學的歌頌和暴露的任務，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即作家的立場和感情問題。我們不在此詳細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