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正愛國的藝術家,在國外住長了,往往會生一種“懷鄉病”,在藝術史或藝術家傳記中,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一一就如某種植物,移植到新的土壤,就長不好……。我很愛蘭花,但總也養不好,眼看著她日漸枯萎。我想,她是生長在南國的深山幽谷之中的,她需要新鮮的空氣與潤澤的大地吧!?
希臘神話中的安泰,是無敵之巨人,但是他若離開了大地,立刻就無能為力。
吳冠中似乎就有這種“懷鄉病”。他在異國的時候,懷念祖國的春節、端午節。他愛龍舟競渡,愛汩羅江,愛屈原……。他在外國生不了根,他不想“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浪費生命”了,決心早日回國。
他在國外是學油畫的,他希望這種藝術能在中國生根。這是艱難的勞作。他像苦行僧一樣,“一步步爬行”。從風景畫入手,從意境入手,從中國人民欣賞習慣入手,同時借鑒西方,也就是想“洋為中用”。他不是停留在理論上,他是個實踐家。經過若干年的努力(即使是“四人幫”文化專制那段時間,他仍堅持下來),得到可貴的成果,引起了社會的反響,特別是美術界同行的關心。
我也像大家一樣,注視著他在實踐中的每一步經歷,好似一個普通運動員關注一個登山運動員一樣——為他每前進一步而興奮,而歡喜,并從心里幫他鼓勁,為他祝福!
吳冠中是一個滿腔熱情的畫家,但他不像梵高,將熱情燃燒在向日葵上,燃燒在田野的小樹中,燃燒在風里、水里,燃燒在自己的胡子和眉毛里。梵高的線條都是顫動的,人和作品是統一的——都在騷動與不安中。吳冠中的作品,卻是平靜而幽雅,但是,如果你能進入他的藝術,你就會感到他熾烈的情感猶如醇酒。
中國的畫家和詩人,似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才子派,一揮而就,漫不經心,一邊與人說笑,一邊揮灑自如;另一種是埋頭苦干派,慘淡經營,嘔心瀝血,廢寢忘餐。對于后一種,我較熟悉。近代畫家齊白石、黃賓虹等,都是如此。齊白石不論學詩、學畫、學金石,都曾付出巨大勞動。他們對藝術的態度和主張,都是屬于慘淡經營派。黃賓虹到九十高齡,還在苦學苦練,還在探索,對自己的成就,一直是不滿足的。他談歷史,涉及某些畫家,總是說:“可惜出脫得太早了,不然成就會更大!”
吳冠中對藝術,戰略上蔑視,戰術上極為重視。在寫生時,為了追求一個意境,常常背著沉重的畫具山上山下,村頭水邊,一走幾十里。他不是見什么畫什么,他要綜合、組織,挖掘意境,觸發靈感。
這就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吧。
所以吳冠中不同于歐洲印象派畫家的寫生。他為了達到“意境”的要求,一張畫要搬幾次家。他對色調的追求,線條的表現,都是“中國式”的。他的油畫“民族化”,已經“化”了若干年。他雖然時常強調吸收西方繪畫的“形式”,其實他不只是學形式,更重要的是學習西方藝術形式的法則和規律。所以他的“民族化”的化法,不是前幾年看到的那種套用一些“中國畫構圖”的老譜,或加上中國畫那種題字蓋章等簡單的手法……。吳冠中是從創作方法、創作態度、以至作品的形式,從里到外,都“化”了。可以說,吳冠中的油畫已經是“中國畫”了!
至于他的國畫,往往是經過一段認真的油畫寫生,對于表現對象,已經十分熟悉,“成竹在胸”,而后用中國工具表現而已。
有人說,吳冠中的國畫,“中國筆墨”很少。我以為,中國畫的創新,中國畫的發展,可以有各種道路:可以先臨摹中國畫,再深入生活,吸取新法,創作新中國畫;也有先學西洋油畫,然后學習“中國筆墨”,成為新中國畫。
“新國畫”是新在她能突破老框框、老公式,能反映時代風貌,而為社會主義服務。否則,即便工具新,材料新,題材新,也仍然是“老國畫”。我們三十年來的美術發展,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中國畫的園地里,既然要百花齊放,多吳冠中這一支新花,不是極好的嗎?
吳冠中的油畫,是“民族化”的油畫,吳冠中的中國畫,是“現代化”了的中國畫。吳冠中的油畫和國畫,在他自己身上,得到有機的統一。首先統一于吳冠中的熱情。他對祖國的山河、原野、南方、北方、一草一木都充滿激情。他作畫,不是平淡、客觀地“記錄”,而是借助于我們民族藝術實踐的經驗:首先要求意境,表現方法則要求達到六法中的“氣韻生動”。他的國畫是寫意的,油畫也是寫意的。他時常如饑似渴地作畫,用他自己的話說:“如餓虎撲食。”所謂“筆所未到氣已吞”。因此,不論他畫的是油畫還是國畫,只是工具不同而已,他畫的都是一個“中國人”畫的“中國畫”!
一九七九年十月于白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