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戲曲工作的兩大任務

戲曲工作之討論推陳出新問題，蓋有年矣。每次討論，總帶著十分遺憾的心情，覺得我們做的太不夠了。不光出新出得不夠，就是對傳統的發掘、整理也極為不夠。實際上總是兩頭都不夠。我常想，這一條我們為什么總是執行得不好？話劇、歌劇為什么就沒有這么難搞呢？

去年看到了希臘的古典戲劇《普羅米修斯》的演出，據說，是按照——盡力按照——希臘悲劇原來的樣式演的。很有特色，使觀眾十分感興趣。英國老維克劇團的《哈姆雷特》，也到中國來演出了。兩次演出，都有很好的學術性。同志們看后議論紛紛。這些議論使我若有所悟，或者不如說若有所思。

我想，戲曲這么一個客觀事物，它是有兩個側面，兩個特點的。因而人們對它就有兩種不同的要求，產生兩種不同的任務。這造成它的復雜性。它的一個側面，是它的實用性，即它盡管有悠久豐富的傳統，然而它仍然是活躍在舞臺上的生動活潑的文藝形式之一，它仍然是革命的工具，是教育人民，揭露敵人的手段之一，因此，它必須成為今天人民表達思想感情的運載工具。古人說，文以載道，戲曲不能載今天人民之道，它就會被人民所拋棄，它的生命也就終止。細察戲曲的歷史，每一代都有不少當時的“現代戲”，從金元時的《羊肚湯》（即《竇娥冤》）一直到清末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不斷有反映人民疾苦的新戲。可能還有一些借古喻今的新編歷史劇，《秦香蓮》就很象這類的戲。當達官貴人在紅氍毹上欣賞陽春白雪的時候，廣大群眾卻在痛悼李翠蓮的死于夫權（《李翠蓮大上弔》）、玉堂春的遭到誣陷、金錢勢力迫害了杜十娘、貪官賣法激怒了宋士杰……當時戲曲主流，為什么從昆曲轉到“亂彈”中去了？原因之一恐怕是當時昆曲不再出新了，抱殘守缺了；而“亂彈”卻新戲迭出，成為當時群眾在文藝上的代言人。

許多同志憂愁京劇也將步當年昆曲的后塵，我卻覺得不會如此。以京劇《一包蜜》為例，我覺得京劇還是大有適應能力，可以刻劃今天人民生活的。不止京劇，昆曲今天也大有前途。然而我們必須努力。今天，青年觀眾比較愛看話劇，這是不假的，但那是“四人幫”垮臺后，話劇創作比較好，比較切中時弊的原故，而這一方面京劇則大大瞠乎其后了。所以我以為，觀眾“聽不懂”京劇，不是個根本問題，難道一二百年前，群眾更聽得懂一些嗎？我想只要大家努力，多出些新戲和好戲，為人民呼出了他們的聲音（包括現代戲和古裝戲），那樣，定可中興，不會沒落。

但是，戲曲工作，并不僅僅止于出新，不僅僅要創作新的劇目，反映新的時代，新的生活，新的人物。它還有另外一個側面，一個同樣重要的側面，同樣重要的任務，那就是要繼承傳統。要把戲劇遺產繼承下來，傳送下去。

推陳，有的同志似乎以為，推就是推開不要之意。如果推開不要，事情倒好辦多了，但是傳統是不能推開不要的。我國的戲曲藝術，是一個寶藏，是一個活的博物館，舉凡數百年來的戲劇文學，表演藝術，舞蹈資料，歌唱技巧，音樂源流，以及武功、雜技、百戲的零星資料，為正史所不書，專著所未及的，盡歸于戲曲，蘊藏極為豐富，群眾喜見樂聞，不是哪個人不喜歡就可以推開不要的。我以為“推”這個字，在這里應作研究、揣摩、探索之義。比如揣摩一件事情的真象，叫做“推測”；研究案情的專人，叫做“推事”；探索事物的規律，叫做“推理”；比較相似的事物，連類而及，叫做“以此類推”……等等，那么，“推陳”正是研究現存的作品，總結創作的經驗，抉精發微，取其精華之意，不能解作把“陳”推開了事。把陳推開，很明顯，無助于戲曲藝術的繁榮發展，也無助于出新。文化有其積累的作用。如果每一代人都白手起家，從零干起，也許今天我們還在踏搖娘。誰想攀登高峰，就不要害怕去站在巨人的肩上。

我以為，推陳出新，也就是學習了傳統，掌握了規律，而又加以發展。這個規律正是一切文化、學術、科學發展的客觀規律，沒有什么奇怪。祖沖之的算術，王羲之的書法，李杜元白之詩，韓柳歐蘇之文，莫不是由推陳出新而來，這是人們很容易理解的道理。陳景潤不是精研了前輩們燦爛的數學成果（1+5）、（1+4）、（1+3），然后他才搞出了震驚世界的陳氏定理（1+2）嗎？

因此，戲曲的豐富遺產，必須妥善保存下來，供我們及子孫們的研究、借鑒。這是歷史給我們的重要任務。看了希臘悲劇的演出，我一方面感謝他們做了保存遺產的工作，使我們能重睹當年希臘戲劇的風采；一方面感到我們的戲劇遺產，由于從未斷線而且不斷加工，究竟豐滿燦爛多了。

我想到了文學史。唐代的詩，達到歷史的高峰，后人輯錄為《全唐詩》；宋人的詞，蔚為一時之盛，也被后代輯錄保存。金元以后，戲曲勃興，特別是明清以來的戲曲，輯錄保存，我們責無旁貸。我要說：這是一個光榮而愉快的任務。特別是，戲曲今天是可以連音響帶形象都“輯錄”下來的。唐詩宋詞本來都是與聲樂結合的藝術，民間傳唱，使這種文藝形式與人民群眾相結合而富于生命力，達到一代文化的高峰。王昌齡、高適、王之渙在旗亭聽歌妓唱他們的絕句；李白當場揮毫，寫出三章清平調，付諸管弦，這是大家都熟悉的。唐宣宗挽白香山詩曰：“童子能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可知當時唱詩之風，竟傳及于少數民族。宋時的詞，比如柳永的詞，號稱“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那時真是詩歌與音樂的盛世！然而那唱法我們如今已不大了然，只能掩卷遐思，想像當年之勝。只有明清戲曲，感謝勞動人民代代相傳，今天還能聽到它響遏行云，看到它翩若驚鴻。它才真正生逢盛世，可以拍成電影，搞成錄音、錄相，成為帶著聲音、有著形象的文學史，這一段文學史我們不應該寫得比前朝更好一些嗎？

于是，戲曲工作，就在這兩大任務上進行。一面表現今天人民的生活，一面表現古代的歷史。一身而二任焉。而困難也出在這“一身二任”上。出新時人們會責備它丟了傳統，因而步子不敢邁得太大；整理傳統時人們又責備它沒有表現時代精神，因而多所棄置而少所肯定。一會兒受到粗暴的指責，一會兒受到保守的責備，戲改工作徘徊于二者之間，已非一日矣。究其原因，往往是用前一個任務的要求去要求第二個任務，用第二個任務的要求去要求第一個任務。這樣一來，兩個任務，都做得扭扭捏捏，左右為難，而不是“闊步”前進。

我不是分工論者，但我覺得，兩個任務，的確性質不同，規律各異，既是形式服從內容，那么表現的生活內容不一樣了，就不必強求形式上的一律。我想，今天思想再解放一點，能不能不要讓現代人物拉山膀，或拿著沖鋒槍翻空心跟頭？現代戲能不能讓它更生活化而不必更程式化，像《小借年》（見封三）《一疋布》那樣，豈不是也是很好的京劇？另一方面，是否不必要求傳統戲表現今天人的觀點？黑格爾老人就曾指出過：“人們總是很容易把我們所熟悉的東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變了古人。”（黑格爾：《哲學史演講錄》）從這種要求出發，往往就會對遺產提出不適當的要求，或者挑來挑去，總嫌不合今天政策，把一些很好的傳統劇目束之高閣；或者整來整去，盡力拔高人物，以致面目全非，“改變了古人。”記得曾有好心的同志，總想在遺產中找出些“社會主義的因素”，以“抬高”遺產的“身份”，今天看來似乎是大可不必的。難道古代戲曲本身，盡管帶著那個時代的烙印，就不值得整理保存，供大家欣賞、觀摩嗎？聽說，曹禺同志的歡歡喜喜的王昭君出來以后，某些傳統的昭君戲，也改成歡歡喜喜的了。其實對于王昭君，古人的看法也不全相同，但都互相尊重。王安石對于王昭君有他自己的看法，但他盡管貴為宰相，他也沒有去改動杜甫、白居易“不合法家觀點”的詩句。這樣，我們讀的時候，覺得那本唐詩是可信的，那本宋詩也是可信的。一部中國文學史，不聞唐人去改漢賦，宋人去改唐詩，他們不曾強迫古人按他們的觀點去寫詩詞，我們不也大可不必嗎？沒有時代烙印的文學藝術是沒有的。沒有時代烙印的文學藝術也決非好的文學藝術。聽說解放后，周總理曾不同意把《雷雨》、《日出》加以修改，我覺得周總理是真正通達事理的。記得郭沫若《蔡文姬》一出，傳統的曹操戲一時罷演。當時毛主席就曾講過不要這樣，傳統曹操戲仍應演出（見《人民戲劇》一九七八年第一期蕭甲文《談歷史劇》）。對前人創作，何等尊重。不要讓百年以后的讀者，認為我們這部明清以來戲曲集不是信史，而要另費功夫考證。我想，整理傳統劇目時如果有什么需要指出的，可以在“前言”、“后記”、“說明書”中加以說明。這樣，《四郎探母》《八大拿》甚至《貞娥刺虎》，都可以帶著說明出現在觀眾面前，供觀眾批判地觀摩、欣賞。當然這個“說明”一定要寫好，這是整理遺產的重要工作。

遺產的整理，，旨在拂拭灰塵，還它周鼎商彝的本來面目。通過說明，使人們通曉這一代文學藝術的歷史的衍變，取得古人的金針來繡自己的鴛鴦，即此已是古為今用了。不需要證明周鼎可以改制成高壓鍋，為探礦的健兒煮飯，有助四化云云。承認它的學術價值，而不去要求它那么“實”用，我想，這是對整理遺產比較實事求是的態度。

要允許今天人民，今天共產黨員在大搞四化之余，也可以欣賞古詩十九首，參觀“金縷玉衣”，允許他們喜歡宋徽宗的畫，李后主的詞，熱愛譚派、梅派，《男弔》《女弔》，而無礙于他們是馬列主義者和共產黨員。

在座談會上，聽到許多同志提出大力搶救遺產的呼吁，我是非常同意的。要大力開展對遺產錄音、錄相的工作，要當作“急件”來辦。聽說本來要錄李少春同志的《鬧天宮》的，還沒來得及錄，他就去世了。

有些劇目，要趕快教學生、記資料，不要嫌它不合時代而加以鄙棄，要先保存下來再說。要允許明清的文學作品，表現明清時代的生活。一出《寶蓮燈》，值得欣賞的并不止《劈山救母》那一段，如果允許劉彥昌和王桂英恢復夫妻關系，他們還可以給咱們提供一些性格描寫的精采畫面呢。

不應按后代人的標準修改前代人的作品，不應把莎士比亞改成席勒，不應把豐滿多姿的作品改得單調。我喜歡曹禺同志的《王昭君》，我也愛看祁陽高腔的《出塞》，他們塑造了不同的、但在文學上同樣美好的典型形象。希臘悲劇今天演出，沒有刪掉普羅米修斯綁在山頭上還大講預言（多么迷信！），我覺得很好。不要讓后人看到，從郭沫若以后沒有奸雄曹操了，從曹禺以后沒有含悲出嫁的昭君了。以后再出一些歷史劇的大作家，不是會把關漢卿、湯顯祖……都整沒有了嗎？要知道，我們只是文學史上的過客，而文學史是傳之永久的。曹禺的話劇將與傳統戲《出塞》、《蔡文姬》將與《捉放曹》一同載入史冊，這才是一部真的文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