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點回憶說起
想起二十年前,我有贈給一位現已作古的友人的一首詩,現在只記得其中兩句了:“世上無李、杜,人間太寂寞”。不是嗎?千余年來,有多少人在研究、評論、注釋李白和杜甫的詩文,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沒有完。
我對李、杜從未進行過較為深入的研究,只是有時喜歡讀讀他們的詩作而已。對他們的詩作,我從來就相信稍后于李、杜的韓愈所作的評價:“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調張藉)這一點信念,至今沒有動搖。
正當一九七一年或七二年間,我還在干校勞動,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一書出版了,流傳了。我得坦率地說一句,讀了不到一半就沒有再繼續讀下去。什么原因,說來也很簡單,我不理解這本書的論證,也不符合我原來的信念。我經常想,郭老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寫這本書呢?寫這本書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想留給后人的東西是什么呢?這些都是使我一直惶惑不解的問題。但也并沒有因此而影響到我對郭老的尊敬。我只是由此而想到別一個與此有點關系的問題,就是古為今用的問題,就是如何才算是實事求是地做到古為今用的問題。
古為今用與實用主義
什么是古為今用,如果望文生義,容易理解,把古東西,拿過來,為今所用,或為我所用,簡單而又明了。仔細一想,又并沒有這樣簡單,還是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這里所說的古,顯然是指在我國歷史上的各種不同形式的文化遺產,至于外國的,另有一個洋為中用的口號,不加論列。
我以為古為今用的重點是在一個用字上,只有首先弄清楚什么是用的問題,然后才有可能比較正確地對待文化遺產所應采取的態度。我們研究一切古典的東西,不是為古而古,如同不是為藝術而藝術一樣,是為了用,為了人生。
根據多年來的經驗,對文化遺產的研究,所發生的某些極為混亂的現象,依我看來,恰恰是出在用字問題上,就是沒有始終堅持毛澤東同志早就說過的:“我們必須繼承一切優秀的文學藝術遺產,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東西,作為我們從此時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學藝術原料創造作品時候的借鑒?!保ā对谘影参乃囎剷系闹v話》)我們所以要繼承、批判古代的文化遺產,就在于能夠反映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民生活的創作的借鑒,作為文化歷史發展的一面鏡子。很顯然,這同實用主義是毫無共同之處的。
為了正確地對待古代文化遺產,我以為起碼要注意兩個問題。
其一,最要緊的是必須首先采取謙遜的態度,尊重古人,尊重古人的精神勞動。而不是儼然以法官自居,濫用法律,去拷問古人。試問這些燦爛的、優秀的文化遺產,是從那里來的呢?是我們的祖先在長期的艱苦的勞動中所創造、所留給我們的。古人曾說過:“吟成五個字,捻斷數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欲枯?!奔匆远鸥碚f:“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彼麄兯愿矣谙蛉藗冃甲约旱暮姥詨颜Z,決不是假、大、空,而是歷經艱辛、嘔心瀝血的備嘗甘苦之言。如果我們對祖先的勞作,采取苛求、甚至蔑視的態度,只能表現自己的膚淺,眼大無力。
其二,對待遺產的態度,必須在繼承的前提下,進行批判,而不是相反。繼承是目的,批判是方法。所謂批判,就是揚棄,所謂揚棄,就是擷其精華,棄其糟粕。不是無區別地照抄照搬,對古典作品,也不能采取本本主義。既然是在繼承的前提下進行批判,對古人及其著作,就必須采取嚴肅的態度。特別是不要輕易地使用現代的術語、概念,如什么反動的、腐朽的唯心主義,代表什么沒落階級的利益等,當作帽子,戴在古人及其著作的頭上,以顯示自己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
在以上兩個問題上,我們應當以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家作為范例。他們對他們的前輩以及同時代的異己階級的偉大作家及其作品,從來不輕易使用污辱性的言詞的。人所共知,馬克思、恩格斯對莎士比亞、巴爾扎克,列寧對托爾斯泰;毛澤東同志對曹雪芹;難道這些偉大作家是馬克思主義者嗎?是無產階級的代言人嗎?不是的。他們是?;逝?,是貴族,是官僚子弟。我還沒有談及馬克思、恩格斯對待馬克思主義來源的前輩所采取的尊重態度。對待古人及其著作,不采取嚴肅的態度,實際上就是自己的著作缺乏嚴肅性的標志,使人望而生厭。
古為今用的指導思想
要正確地實現古為今用的口號,必須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則為指導思想。馬克思主義所以能產生偉大的力量,就在于它必須和各國的革命實踐相聯系,離開了各國的革命實踐,來談馬克思主義,就是教條主義。我們所以要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就在于要建立、發展具有我們自己的民族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這是放在我們面前的一個艱巨任務,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就必須用大力去發掘、整理和深入研究我國古典文藝理論的豐富遺產,也就是說,要把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同中國的古典文藝理論結合起來,才有可能使我國的文藝理論具有自己的民族特色。正因為如此,對古為今用這個口號的正確理解,就具有它的特定的現實意義。
根據多年來的實踐經驗,為了賦予古為今用這個口號以科學的含意,不致對古典文藝理論,也包括史學的研究再被歪曲,必須繼續反對來源于唯意志論的極左思潮,或極左思潮的影響。這主要表現在兩個問題上:
其一,所謂影射問題。
列寧說過,只有確切地了解人類全部發展過程所創造的文化,只有對這種文化加以改造,才能建設無產階級的文化。既然在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中,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化,我們就有理由對古代文化采取繼承、批判的正確方針,來建立無產階級的自己的文化。從這一方面來說還不止是借鑒,而且是經過改造使之成為無產階級文化的組成部分。既然要對古代文化遺產,進行繼承批判,勢必要涉及許多歷史人物及其著作,采取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進行全面的深入的研究,弄清楚什么是金子,什么是沙礫。很顯然,這就根本談不到所謂影射問題。至于歷史現象,常常有驚人的相同之處,特別是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所留下來的很深的痕跡,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至今還并沒有完全根除,這是事實。所以在研究文化遺產時,出現類似的現象,是很自然的。這就是借鑒,是后車之師,根本不是什么影射。
所謂影射,由來已久,特別是為以往的索隱派所津津樂道,然而他們也并沒有意在害人??墒窃诹直?、江青一伙當道時,所謂影射,竟成為他們誣陷、打擊、迫害異己者的一根非常兇猛的棍子,一個陷阱。他們一方面指控別人對歷史人物及其著作的研究是影射;另一方面他們又明目張膽地偽造歷史,實際上是諱言自己貨真價實地利用影射,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這里,我想舉幾個我所遇到的幾個小例子來說一說。在十幾年以前,有人書寫了王昌齡《出塞》這首詩:“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后來被批判了,說是為彭老總翻案。有人書寫了一首李易安的詩:“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后來被批判了,說是想造反。一言以蔽之,無非是說居心叵測,蓄意影射。影射是思想犯的別號,當其時,思想犯是可以判罪的。
對研究文化遺產所造成的這種惡果,幾年來已有很大改正,但并沒有完全得到澄清,老調子還沒有唱完。這種尚存的余波,如不加以徹底清算,研究古典遺產的人,即使不致絕種,也不會有多少成就的。
其二,所謂褒貶問題。
對古典文學的研究,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貴在有獨立的見解,而不是因人成言。但是決不能由此而就可以任意褒貶歷史人物及其著作。那怕是偉大人物所評定過的話,也不是金科玉律。我們既不要把某一個古人隨便說成是庸人,也不要把另一個古人神化,應當根據當時的歷史條件,力求還其本來面目,這才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對某一個歷史人物及其著作,進行深入的研究,才有可能實事求是地對所研究的問題,得出比較正確的結論,提供比較新的成果。探討真理,要有勇氣,研究學問,本來是一條崎嶇不平的道路。
試回顧一下,十年大動亂的前前后后的彰明較著的隨意褒貶的例子,對現實來說,不是毫無意義的。
例一,還在六十年代的初期,作為極左思潮代表人物之一的關鋒,曾出版了《莊子內七篇譯解和批判》一書,對莊子的批判,真可謂目空一切,眼底無人。他在該書的后記中,曾武斷地說過:“我寫這本書,目的之一就是要徹底埋葬莊子精神?!闭婵芍^大言不慚。
例二,在七十年代,對孔老夫子的批判,姑不論它是否有所指而外,簡直說得一錢不值,極盡穿鑿附會之能事。仿佛孔老夫子的存在,是我國民族的恥辱。
例三,對韓愈的批判,舉一個例:本來《諱辯》這篇文章,當其時,沒有一點膽略,是寫不出象這樣一篇為李賀辯護的富有正義感的文章的。然而竟有人認為這是所謂儒家韓愈,有意拉攏所謂法家李賀的證據。
以上是海外奇談的一方面的例子,還有另一方面的例子。
例一,對秦始皇,只能歌頌他的建立統一集中的封建皇朝,堅持實行郡縣制的功績,而諱言“竹帛煙消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踊椅蠢渖綎|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附帶提一句,章碣這首詩,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的唐詩一百首中是有的,在一九七八年出版的唐詩一百首中,不見了。)
例二,對武則天,只能歌頌她如何英明,如何有治績,而諱言諸武擅權,任用酷吏,所誅唐宗室貴戚數萬人,大臣數百家,其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數,以及荒淫等等的史實。
總之,根據當時鼓噪一時的情況來看,武斗也闖入文壇上來了。在這些闖將們看來,我國幾千年來歷史,要重新寫過。他們確實是空前的數典忘祖的偽造歷史的好樣板。這根本不是古為今用,而是大大地發展了為我所用的實用主義,再加上以奴隸主義和盲從為前提的造神派所制造的神話。事實上,該埋葬的也早已被歷史埋葬了;該歌頌的,人民也自有公論,用不著故意去拔高。對于以上所列舉的人物,應該加以具體分析,指出他們在歷史上所起的積極作用的同時,指出其消極面是必要的。以個人的主觀愿望,或褒或貶,或抹殺或拔高,終于是空想,不是科學。隨意褒貶,實際上就是對歷史的篡改。篡改歷史的人,最終要受到歷史的懲罰。我們不是已經親自看到了嗎?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要向魯迅學習,學習他的評人論事的典范。僅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就是他對章太炎所采取的態度。有三篇文章:《名人和名言》《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想起的二三事》。魯迅首先褒揚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同時他并沒有對自己所尊敬的老師,“為賢者諱”,而說太炎的后期,“既離民眾,漸入頹唐”,“白圭之玷,并非晚節不終”。也因此,魯迅的作品,至今仍富有強大的生命力,數十年來,已成為公論。
只要我們冷靜地、認真地繼續克服以上所說的,來源于唯意志論的極左思潮所造成的兩種傾向,采取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態度,對待前人的勞作,經過艱苦的努力,一定能夠實現發展富有我國民族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的任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