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同意韓石山同志的意見:農村題材得不到重視,原因很多,作者首先應該反躬自問,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比如我吧,從和馬烽合寫完《淚痕》以后,再沒有寫東西。沒有數量,哪里來得質量?沒有作品,你讓人家重視,這豈非笑話?同志們為了安慰我,說:農村政策多變,他怎能轉過這個彎來?這是實情,我也這樣安慰過自己。其實不對。趙樹理也在農村政策多變的情況下生活過,比如在那大躍進年代,我們一樣跟上“時代”頭腦發昏,老趙卻能寫出《實干家潘永福》、《套不住的手》來。趙樹理了解農民、熱愛農民,他知道吹牛皮要餓肚子的。說得再遠一點,老趙并非為了配合政策,才寫《小二黑結婚》和《地板》的。其實,趙樹理也得和政策打交道,但他不是寫政策,而是寫政策下活動的人。中國農民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我相信:如果老趙不死,他很可能寫寫在十年內亂中的農民,如何餓著肚子用糧食、油料、肉食、水果來維護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那種壯烈犧牲精神的。我坦白承認,我沒有學到老趙那種不管在任何多變的政策的情況下,歌頌農民的勤勞、善良、誠實而又幽默的藝術家風度。說來慚愧,有些好心的同志把我也列為以趙樹理為代表的“山藥蛋”文學流派里了,我不配,實在不配。不過我喜歡和敬佩趙樹理的為人和作品倒是真的。我要向老趙學習,但不模仿。歸根到底,文學還是要寫人,寫農村題材也同樣是這個道理。寫不出人來,引不起讀者的興趣,不管是什么題材,不管是用什么風格和流派,不只是城市讀者不歡迎,農村讀者也不會歡迎。
黨的三中全會制定了正確的農村工作方針政策,有力地促進了農村經濟發展,但現在有的地方還有“一刀切”現象。過去,我們農村吃這個虧太大了!得接受教訓。我是在總結自己大半生的創作失敗的教訓之后,堅持在創作中也得要實事求是。不實事求是怎么辦?明明這個大隊的集體生產搞得很好,非要人家搞包產到戶不可,這怎行?農民是要算帳的——他不算帳怎么過活?他沒有固定工資,他沒有勞保福利,一家老小的吃穿全得靠勞動。有個大隊七百戶人家,賣七百萬斤糧食——等于山區四個縣的統購任務,一個勞動工分值是兩元,還有兩斤勞動糧(其中70%的細糧),他們畝產已經到了一千四百多斤。去年,這個大隊碰到個頭疼問題:社員不要自留地。社員說:我要那干啥?隊里代耕,我穩穩地一分地拿一百四十斤糧——我自己種,也不會收得再多了,你說讓我種菜?大隊菜園里什么菜都有;讓我賣菜,賣給誰?離城三十里,拉上二百斤菜跑上一趟,賣了賣不了還不知道,耽誤一個勞動日,我就少收入兩元錢,還帶二斤糧食。好啦,社員不要,公社讓黨員、干部帶頭。自留地是發下去了,但地里并沒有長出比隊里更好的莊稼來(支部書記的自留地里只收了幾筐小紅薯)。今年春天,有二百多戶社員鬧著要退自留地,支書和隊長求爺爺告奶奶地才把風波平息下去。象這樣的大隊,為什么要推行包產到戶?還是那個大隊的支書說得好:我們大隊和各小隊的工副業搞了聯產責任制,土地由各小隊經營,承認差別。——因為畝產相當高了,社員不敢承包,有的小隊計劃在間苗以后,搞包產到勞或者到組;有的小隊準備搞小段包工。我認為這種生產責任制是較適合于那個大隊的。
自從三中全會以后,我的認識是:不管給生產隊以自主權也好,不管實行各種責任制也好,總的目的是充分發揮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充分體現社會主義多勞多得的原則,充分顯示集體經濟的優越性一一讓農民富起來,把生活過好。
但是,在宣傳戰線(包括文藝戰線)上,卻存在著片面性、“一刀切”、絕對化、一窩蜂。中國這么大,農村情況多種多樣。就總體說,中國農村普遍貧困,有的十分貧困,但也有一些發展較好的,“七一”前,《人民日報》上登載的河北五公村耿長鎖和河南劉莊史來賀的文章,說明了集體經濟有多么大的優越性和生命力!遺憾的是:這類文章在報刊上絕跡已久。
發了這么一通議論,有人可能要說:你就是死抱著那老一套不放手,不,不是。我對老一套并不輕易全盤否定,這是真的。我想:現在在各省各地分別推行的各種生產責任制,還沒有完全證明這一種就是最好的,那一種就是最壞的;但建立在調查研究基礎上的、經過群眾討論同意的、實行起來收到最好經濟效果的,這就證明在某個地區的某個生產隊里,確實是最好的生產組織形式。過去,我們不相信什么“從未有過的大旱,奪得了從未有過的豐收”,現在,我也不大相信一個赤貧戶,因為實行了包產到戶,一年之內,便變成了冒尖戶(我指的是種地、農業)。我絕不排斥包產到戶的好處:在土地條件、生產工具完全沒有改變的地方,包產到戶確有其優越性。俗話說:“谷要自種兒要自養嘛。”我甚至主張在土地條件、生產工具略有改變的大村大隊,但由于我們工作中的錯誤和其它種種原因,而使社員在集體經濟中得不到任何好處的大隊干脆實行農業生產大包干。
這些議論已經離開了文學創作。我這人愛鉆牛角尖,而且鉆進去就出不來。現在確實是偉大轉變的關頭,黨的農村政策已給農業發展鋪平了道路;當然在實行中,還會有這樣那樣的曲折和阻撓,但我們只要下功夫深入地探索它,認識它,我想是會找到我們的發展主流的——在主流中,會發現各種各樣的人物的。但,農村現實是相當復雜的,矛盾也是多種多樣的,要認識農村現實和矛盾,沒有什么捷徑可走,只能深入到生活里去觀察、認識和體驗,而且寫作品必須得有形象,單單理解了路線、政策和做法還遠遠不夠,得下工夫認識人、熟悉人。可以肯定:過去那種“身穿紅衣裳,伸手指方向”的道路絕對走不通了,過去那種“支書不在,階級敵人破壞”的創作方法也絕對不靈了。新路子要自己去闖、去創,但闖和創的基礎在于對現實的深刻認識。否則,所謂“寫尖銳的矛盾”的想法,只能是句空話。
前兩年,不只不大提深入生活,連改造世界觀也不提了。要研究農村,研究農民,用什么立場、觀點去研究?我這大半生,在文學創作上犯過各種各樣錯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歸咎于“政策多變”、歸咎于文藝領導、歸咎于文藝理論家,很少反躬自問。文學創作中最沒出息的表現是跟上別人跑。試問:你的主見哪里去了?再問:你的主見是怎樣形成的?這兩個問題,我都不大好回答。難道認識現實能僅僅依靠直覺?難道因為你從事于文學創作,就成了天生的教育別人的人?周總理說過:活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這話,到現在我才粗知其中的深意。
對于過去的事物,不要輕易地一概加以否定,哪怕其中僅有百分之一的好處,也得給予肯定。虛無主義不會給人以任何力量,甚至能把人引上絕路。在大躍進年月,彭老總就敢于站出來講話,在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中,張志新就敢于挺身而出。我問我自己:你沒有發現過浮夸風,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有點為時過早?你沒有感覺到“打倒一切”的荒謬?你沒有察覺到“亂了自己”已脫離了馬列主義軌道?坦率地說,我沒有彭老總、張志新那樣明確,但確實模模糊糊感覺到了。那么,我為什么不敢表達自己的憂國憂民的感情呢?說透了,只有一句話,沒有那種為共產主義、為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的獻身精神和勇氣。
一個作者對發生的事物,沒有明確的看法,或者在決定國家和人民命運的緊急關頭,不敢于表達自己的明確的是非態度,模棱兩可,順水推舟,那么,你的作品如何能打動讀者的心靈?
我覺得,趙樹理的最偉大處,也是我們最難學到的東西,即是這個。
因此,不要單單在什么“通俗易懂”、“農民語言”上兜圈子了。要認真地學習趙樹理同志!語言文字、民族形式等等,只是趙樹理表達他的世界觀、他的愛憎感情、他的對事物的看法的手段,而不是他的實質。我們不能提倡趙樹理風格,便把不同風格的作者排斥在大門之外。但是,作為一種文學刊物,我主張仍要保持它特有的風格,不要隨波逐流,不要趕時髦、趨風頭,要堅持正確的東西,修正自己不足或錯誤的東西。
我們提倡寫農村題材,提倡深入生活,提倡改造主觀世界,提倡學習趙樹理,絕非僅僅為了“農民占我國人口的80%”這個簡單理由。在我們社會主義的國家里,需要各方面的交流一一城市人民希望知道他不了解的事物,農村也需要了解城市。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個作家是專門給某一個階層寫作的,趙樹理也不例外。他雖然聲稱是“寫農民,讓農民看”的,但他卻禁不住他的作品不僅在城市,而且在別的國家也發生了共鳴。在這點上,我們不要搞任何強迫命令。一個作者對寫農村題材毫無興趣,何必勒令他到農村去“體驗生活,改造思想”?農村是個廣闊天地,它有無限吸引力。看看我們周圍,象成一、韓石山、田東照、崔巍、鄭義等同志不是已經茁壯地成長起來了嗎?一一對于這些新起來的同志,不要給他們設置什么風格、流派、模式。模式、樣板只能扼殺才華,風格、流派要在創作實踐中自然產生和形成。
兩年來沒寫出東西來,就象工人沒有產生產品、農民沒有收獲糧食一樣,內心是很沉重的。但我不想重蹈過去的錯誤:不再趕浪潮,不再寫自己還不甚理解的事物,不再把文學當作圖解政策的工具,允許我有一段沉思、認識過程。農村對我仍有非常強的吸引力,我有信心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