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唉喲喲”談起（外一篇）

姊妹藝術之間有許多共同的東西，但經常是未被認識的；因而也沒有在創作中有意識地發揮它的作用。

一次我參加音樂演唱會，聽到“唉喲喲”之類的唱詞時，心里想：在歌詞中這種東西是常有的，但在繪畫上，在版畫中有沒有呢？我自己提出這么個問題，想了想，答案是：在木刻里也有。但從來沒有意識到，考慮過。雖然偶爾也使用，然而是不自覺的。后來我向一位音樂家請教，問其名稱，他告訴我“唉喲喲”一類的唱詞在音樂上謂之襯詞和虛字。

這種襯詞和虛字在歌詞中并不表示任何含義，但它有助于表達歌唱的感情，豐富音樂的內容，增加音樂的色彩，起強化音樂形象的作用。在民歌中用得較多。而民歌不少是表現男女雙方在戀愛中的感情的，“唉喲喲”之類的襯詞時常能加強民歌的愛情色彩，增強歌唱的抒情性，使人感到情意纏綿。而有的民歌中的襯詞和虛字則能增加音樂的地方色彩，或為某種音樂風格之需。所以我想襯詞虛字在音樂中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雖無內容，但卻是形成一曲動人的音樂所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在繪畫上這種“襯詞”式的點線，也是存在的，但還沒有個名稱。我就把它叫作“唉喲喲”吧。這種“唉喲喲”在畫面上的作用，非常類似它在音樂上的功能，有助于豐富和美化畫面，并為某種風格形成之所需。最先想到我在《山葡萄》一幅套色木刻上就用過這種“唉喲喲”，當時起稿時在黑底子上勾畫出群青色山葡萄的莖、葉和紅色的果實，在葉與葉之間存在的大片黑底卻無法處理了，如果就照這樣作為成品吧，這些大片黑底會使畫面顯得非常單調，有一覽無余之感，就象一首民歌缺乏應有的“唉喲喲”之類的襯詞似的。怎么辦呢？后來畫了幾個小蝸牛，也覺得不是味。最后點了些圓口刀刻痕的點，覺得好看了。這些毫無內容的點，在當時只覺得畫面需要它。還不知道它就相當于音樂上的“唉喲喲”。

后來我觀察國畫家的寫意畫，也曾發現類似的東西，如在荷的花葉下點些點，你說它是水萍吧，有些大，你說它是幼荷葉吧，又感到小，其實它什么也不是，就是“唉喲喲”，是為畫面之所需而點上的。最明顯的莫過于黃永玉所畫的荷花。畫面除了描繪出清晰的荷花和涂抹出類似荷葉的形象外，在背景和空白處，還有很多左涂右刷的大筆觸，既不表現天空，又不表現湖水，但卻具有豐富畫面、增加畫面的空間感和深厚感的作用，同時也是形成黃永玉特有的畫風的重要因素。

是的，這都屬于繪畫上的“唉喲喲”。

毛澤東同志說：“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蔽覀儗λ囆g上的“唉喲喲”的理解，則既有利于更深刻地感覺它，也有利于靈活地運用它。

但“唉喲喲”之類在繪畫上的運用，則不能違反“襯詞”的客體地位，如果一幅畫全部都是“唉喲喲”之類，而具象的東西被擠出畫面之外了，就成了抽象派的作品，這卻決不是我們所應提倡的。在音樂上，如果全部歌詞都是“唉喲喲”之類，它也可以形成節奏和旋律，表達作者的感情和音樂的美感，但卻表達不了歌詞的思想內容了。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眼鏡：有無色的和有色的，還有無形的和有形的。

走進眼鏡店，在櫥窗里可以看到平光鏡，近視鏡……都是無色的；茶鏡、墨鏡……都是有色的。這些都是有形的眼鏡，我們可以看得見，買得到。

但還有一種無形的有色眼鏡，那是在眼鏡店里看不見，買不到的。可是它在我們的生活中存在。

在生活中，人們常批評別人說“看人看事不應戴上有色眼鏡”。這種有色眼鏡是無形的，但它也確實存在。

是的，看人看事不應戴有色眼鏡。因為戴上有色眼鏡看人看事就不是用辯證法的觀點，而是用形而上學的觀點。其結果就不可能符合客觀實際。

然而作為一個藝術家卻不同，藝術需要有藝術家的主觀性，因此他應該戴一付自己特有的有色眼鏡，否則自己的作品就不可能有獨特的色調、獨特的創造性和獨特的風格。

藝術家的這付特有的有色眼鏡，來之不易。有些藝術家就根本沒有自己特有的有色眼鏡，而是戴的別人的，很可悲。或者是始終戴的無色眼鏡，他對客觀世界力求“如實描寫”，他的眼鏡和照像機的鏡頭一樣。這樣的藝術家的作品風格是很難有創造性的。

藝術家的這付特有的有色眼鏡，既是無形的，又是買不到的，那么又怎樣形成呢？

藝術家的這付特有的有色眼鏡是由藝術家的生活、感情、秉性、氣質、師承、修養、趣味、愛好……等因素形成的。但也是發展的，變化的。例如世界著名的大畫家畢加索的油畫，早期就有過一個藍色時期和玫瑰色的時期。令人感到他在藍色時期，戴的是一付藍色的眼鏡；后來他放棄了這付眼鏡，又戴上玫瑰色的眼鏡。這是極為顯著的例子。

我們欣賞日本畫家東山魁夷的作品，也感到他多半戴的是一付青色的眼鏡。

具有民間風味的豐富多彩的敦煌壁畫，魯迅贊揚的“氣魄深沉雄大”的漢代石刻畫像，也都使我們感到是藝術家戴著獨特的有色眼鏡的產物。

西歐后期印象派的高更、美國女畫家卡薩特、瑞典畫家安德斯·佐恩、羅馬尼亞著名畫家科·巴巴，以及我國畫家林風眠等，也都是戴著他們特有的有色眼鏡創作的。

我們的木刻家新波同志戴著一付特有的把事物看成只有黑白兩色的有色眼鏡，創造了他的特殊風格的版畫。

我所說的藝術家的這付獨特的有色眼鏡，并不局限于色的方面，也包括形的方面。例如畢加索曾有過新古典主義時期，在這個時期他所畫的人物，就都有共同性和獨特性；是那樣粗壯而穩重，具有雄偉的美。其所以如此，也是在他特有的有色眼鏡的作用下制作的。

詩人也有一付不同于他人的獨特的有色眼鏡，如杜甫不戴這么一付眼鏡，那“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有名詩句就寫不出來。為什么杜甫看來花會濺淚，鳥能驚心呢？這是當時動亂的社會生活和詩人內心的痛苦的感情給他配了一付有色眼鏡而使他有這種看法的。

一個藝術家在同一時期也可能有兩付或三付獨特的有色眼鏡，但它們之間還是有很多共同性的。

一個民族的畫家應首先有一付具有其民族色彩的眼鏡。例如中國的山水花鳥畫家就有一付鮮明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的有色眼鏡。絕不同于照像機的鏡頭。

藝術家的有色眼鏡，其色可濃可淡，但如果連最淡色彩的眼鏡也不戴，他的繪畫就很難有什么調子。

在自然界中，早霞和晚霞以及中秋的月色也是天然的有色眼鏡，我們通過這天然的有色眼鏡就看到自然界蒙了一層統一的美的色調，引起詩人和畫家的贊嘆。

現在世界上藝術家的有色眼鏡也是非常之多的，有憂郁色調的有色眼鏡，也有明快色調的有色眼鏡；有抽象派的有色眼鏡，也有超現實派的有色眼鏡……。

我們社會主義時代的中國美術家應該具備怎樣獨特的有色眼鏡呢？

首先是百花齊放，但也不能沒有條件。

唯一的條件就是：通過我們獨特的有色眼鏡制作出來的作品既要能使人民看得懂，又要對人民有益。眼鏡的色度不能影響社會主義的內容和客觀事物的本質特征、神態美感；相反的，只能是更加強調它們。也不能影響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家的革命感情；相反的，只有更加提高它們。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眼鏡，唯獨藝術家所特有的有色眼鏡最為寶貴。沒有這付獨特的有色眼鏡，就沒有個性，就沒有個人的獨特風格?，F在有很多畫家已覺悟到要有自己的獨特的有色眼鏡，這是非常可喜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