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家汪鞏同志自《文藝研究》創刊以來即和我們一塊學習、工作。一九八二年六月一日因病不幸逝世,我們深感悲痛。現發表杜宣同志的《亡友靈前的默念》一文,并寄托我們的哀思。本刊編輯部
得悉汪鞏同志逝世噩耗后,我一直感到悲痛。三月初,我到北京,準備去英國,住在中紀委招待所,他曾來看我,談了一個下午。那天他精神很好。臨別時,他要我由英回京時,到他家去吃一餐便飯,再談談心。但回來時,我因停的時間短,住得又較遠,所以未能踐約。想不到,這次見面,竟成永訣。
我和汪鞏同志是一九四○年在桂林相識的。原來他在香港一家出版社任編輯。生活比較穩定。因抗戰的烽火燃遍了祖國大地,懷著滿腔熱血的汪鞏,毅然放棄安定的生活,只身來到桂林,參加歐陽予倩同志主持的廣西藝術館,很快就和我們一些搞救亡演劇活動的同志熟悉起來了。一九四一年我們籌備成立新中國劇社,打出了鮮明的政治旗幟:堅持抗戰民主,反對投降倒退。當時劇社處境相當艱辛,經濟上也比較拮據,但由于我們內部實行了政治民主、經濟民主和生活民主,全體同志團結一致,使劇社一天天發達興旺了起來。汪鞏看到這些情況后,又毅然離去了生活比較穩定的藝術館,來到新中國劇社,并先后擔任過副理事長、理事長等職,和我們一道過著半饑半飽的戰斗生活。
汪鞏十分關心國際和國內的局勢,經常向劇社青年同志講解時事,先后寫了《希特勒搖籃曲》、《怒吼吧,桂林》、《萬元大票》等十多個活報劇,風行一時,在國統區有一定影響。
一九四三年我奉命由桂林撤退,調到其他地方,這以后長期脫離文藝工作,從此,風煙戰鼓,地北天南,我們相聚的機會就少了。
全國解放后,五十年代初期我在北京學習,住在西單舍飯寺十八號,和他住處近在咫尺,常常晚上到他那里談心。他談到我們這一代人能夠看到一個嶄新的中國誕生,能夠看到近年來民族恥辱的洗雪;想到我們在這偉大的革命洪流中,多少還能盡那么一點點力量,感到莫大的幸福。他當時正在籌辦《大眾電影》,對新中國的電影事業充滿了理想。這以后雖然我們斷斷續續地不時會面相聚,但由于各人從事的工作不同,交談的內容多半是昔日戰友們散處各地的一些際遇。
在十年浩劫中,我對外界情況十分隔膜,當然和汪鞏也是音訊中斷。一九七五年十二月,我剛剛被宣布“解放”,在工宣隊率領、革命群眾監督下到昔陽去“學習大寨”,“宣傳大寨”。我們住進大寨大隊的第二天的黎明,我獨自一人在寒霜侵肌曙色迷蒙中散步。走到百貨商店門口,隱約看到一個人影站在臺階上睇視著我。在那個人妖顛倒的年代,我已過慣了沒有任何人身保障的生活,我只有靠提高警惕來保護自己。所以我一看到一個人影在注意我時,就放開腳步走開去。忽然我聽見一個清脆的女聲,叫著我的名字。我停步回頭一看,站在臺階上那個人向我走過來了;我看到是一個用大羊毛圍巾包了頭、穿著厚大衣的女同志,圍巾上結了一層霜花,再近一看,原來是汪鞏的夫人姚群同志。我真是驚喜交加。她從手皮包中拿出汪鞏同志寫給我的一封短簡和許之喬同志懷念我的一首七絕。我們邊走邊看信和詩,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姚群告訴我,他們從偶然的機會,知道我來大寨,汪鞏立即去告訴了之喬和在京的老友,因為他們曾聽說過我已死去的消息,現在知道我還健在,所以十分高興,趁姚群來大寨參觀,要她一定要找到我。我們一邊走,一邊聽著姚群談著在京友人的情況。知道有些同志確已被折磨而死,我們能夠幸存下來,怎能不互相關切呢。真是“涸澤之魚,相濡以沫”。
一九七七年我出訪羅馬尼亞,過京時住在民族飯店,汪鞏來看我,這是十年浩劫后我們第一次相見,我看到他顯著地衰老了。“文革”前他還是中年,現在卻已是白發蒼蒼、步履維艱的老年人了。我們沒有多談我們自己那十年黑暗生活的疾苦,談的多是過去參加新中國劇社一些同志的不幸遭遇,當時他們的問題大都還沒有解決。這次談到夜深,已經沒有公共車輛了。我留他住下,他怕家里耽心,堅決走著回家。我送他到路口,看著他的背影逐漸在黑暗中消失。
汪鞏同志走的道路,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典型的道路。他是他所屬階級的叛臣逆子。當他認識到中國共產黨的道路是中國唯一的正確道路后,幾十年來,無論刮起什么妖風,掀起什么黑浪,他一直是義無反顧地堅定地跟共產黨走。
汪鞏同志對自己的名位,看得十分淡泊。他從不向黨伸手。生活儉樸,但他很關心同志,常常為一些同志不幸遭遇,四處奔走。他是有創作才能的,但解放后,他寫得太少,我們見面時,常常問他這個問題。三月間,我在北京看到他時,又和他談到這事。他表示打算離休后認真地寫出一兩部作品來。沒想到兩個多月后,他竟與世長辭了。
佛家追求不生不滅的境界,道家講長生不老,那都是空想。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規律。但汪鞏只六十六歲,沒想到他竟會溘然而去。他的確死得早了一點。如果能再假以十年歲月,讓他能寫出一兩部作品來,我想我們和他本人也都會感到無憾的了。
謹以此文,作為在亡友靈前的默念吧!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