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是學習寫作的,在寫過幾篇作品之后,大概都會沉下心來想想:這些寫在稿紙上、發表在報刊上或者印成書的東西,是從哪里來的?一個寫出了作品的作家,大概也無不焦心地想過:下一步怎么辦?從哪里再去取得創作的材料,以便實現新的突破,搞出新的產品。
其實,答案早就有了。文藝作品就在生活里,它從生活里來,它是社會生活在作家頭腦里的反映。生活是創作的源泉。
對于歷史上出現的文藝現象,靠近了看一看是很有意思的。遠的不說,就說建國以后吧。革命在全國勝利以后,人們解開背包、躺到了比草鋪強些的床上,該好好睡一覺了。然而,許多人卻睡不著了。戰爭中所經歷的斗爭生活,所見所聞的那些難忘的人和事,曾經用心尖子感受和體驗過的思想感情,都涌到臉前來了;甚至一些不起眼的細微末節,也發出了光輝。它們都來敲他心靈的門了。于是,他開始經歷了一種未曾經歷過的痛苦:他回想,他懷念,他的想象在奔跑,他尋求著表現的形式,最后,被逼得實在沒辦法了,他披上了衣裳,扭亮了電燈,鋪開了稿紙。他哭著寫、笑著寫;寫了撕、撕了寫。終于把感受、認識和感情流到了紙上,變成了作品。于是,創造歷史的奴隸們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書里,走上了舞臺和銀幕。這些作品既不瞞誰,也不騙誰,真實地、結實地站在那里,充實了社會主義文藝。
經歷了十年浩劫,人們從“史無前例”里得到了無前的經歷和感受。當又能拿起筆來的時候,許多人又睡不著覺了。生活逼著作者們去回憶、思索、寫作。于是,就象誰一下子拉開了閘門,很多優秀的新作品和有才華的新作家涌出來了。
生活,就這樣逼著作家創作了作品,生活也造就了作家。
復述這些說過多少遍的事實,難道有什么意義么?有的,那就是用事實證明真理確實是真理。實踐有很高的品格。它檢驗了文藝作品,也檢驗了文藝理論。
問題在于堅持。我理解:雙百方針,重要的一條,就是要保證這一真理得到廣泛的傳播,和正確的貫徹。
二
堅持應該堅持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約是二十年前,一位文學前輩曾經對著我們這些還是青年的人說過這么句話:“你們在深入生活的時候往往不夠老實,而構思、寫作的時候,又往往太老實?!边@話說得好極了!關于太老實,指的是想象的翅膀飛騰得不高和構思的不巧妙。這且不去說它。不夠老實,卻是語重心長;它指出了一種常見病、多發病??偨Y了一條帶根本性的藝術經驗。對生活,必須老老實實。
我愛讀同代作家的作品,特別愛讀那些長時間注視和描繪農村生活的作家的作品。乍一看,他們寫的都是些三家村、五里店、高梁谷子山藥蛋,可仔細一琢磨,又實在不簡單。有的寫得厚實,有著雄厚的“縱深配備”;有的寫得深沉,嚴峻里透著思想的震撼力;有的寫得新穎、親切,泛著微笑,含著幽默……。然而,在真實、結實的背后,在成功的背后,又有著一個共同點,就是生活得老實。他們的腳底下都有一塊屬于他們自己的、實實在在的土地。這一點,對于創作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我學著寫過一點小說。在一段時間里,我很感到惶惑,甚至于懷疑自己:我走著的這個路子對么?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和同時期的作家稍有不同,我參加的是后一時期的戰爭,寫的卻是紅軍時代的生活。這不是在寫自己不熟悉的生活么?因此,每當有人問起我,我就常常臉紅。直至過了很久,我才想通了這個問題。不,我沒有背離真理。我依然寫的是我所熟悉的生活。首先,我在部隊里度過了童年和青年,多少有些直接的生活感受、體驗和積累,它使我有一條通向紅軍時代戰爭生活的路;可以憑借紅軍時代斗爭環境去噴吐、燃燒。其次,還可以不斷地積累、充實和了解那個時代。一句話,在我的腳下,也有一塊自己開墾、耕耘了多年的土地,它是我的“根據地”。
社會生活的廣闊、豐富,和作家個人了解生活的局限,是一個大的矛盾。熟悉一切生活的作家是沒有的。和社會生活相較,一個人了解的只能是那么一點。然而,卻必須是真知的一點,深知的一點。正是因為有了自己腳下的土地、基地、根據地,才有了依托。正是因為在一個領域里扎下根去,長期地、全身心地投身和注視這一點,才發現了別人未曾發現的東西,從而創造了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往整個社會主義文學庫房里放進了一點有特色、有價值的東西。
從自己的實際出發,縮小研究面,建立起一塊根據地,正是對生活的老老實實。那種腳下沒有自己開出的土壤,今天寫這個,明天寫那個,搞個“尖端”,爆個“冷門”,離開了源泉,就失去了溪流的清澈,也沒有了江河的奔騰。
當然需要開拓,當然需要熟悉自己還不熟悉的東西。但是,正是為了開拓,才更要根據地,只有從堅實的根據地出發,波浪式地逐步發展,才能獲得新的疆域,把陌生變成稔熟。
這不太笨了么?沒辦法,文學,就是面向生活、面向人民的事業;對待生活這個嚴峻而又多情的源泉,偏偏要的就是老實。
三
堅持應該堅持的,所以艱難,還因為常常受到干擾,使真理蒙上了灰塵。
在革命斗爭生活這個巨大礦床上搜求、尋覓,該看到何等多樣的生活形態和性格風貌呵!二十多年前,一位紅軍時代的團長曾經向我描述過他的炮兵連長。這個從舊軍隊里過來的老迫擊炮手,剛到紅軍里的時候,平時表演,他一揮手,炮彈就象小燕子一樣飛到二百米外的電線桿子頂上爆炸,可打起仗來呢,他的炮彈卻凈往沒有人的空地上落。真可氣!團長急了,用手指著他:“你再打不準,我要你的腦殼!”老炮手看了看首長,心一橫,一手抱住炮身,一手舉起炮彈,小聲念道:“這不怨我,這是上級的命令!”于是,發發命中。
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然而卻是生活里實實在在的一個活的軍人的思想和行為??墒?,如果當時你試著這樣寫寫看,會是什么結果?首先,有的評論家就通不過:“難道我們紅軍的連長是這個樣子的嗎?”說不定哪一位將軍還會自動跑來“對號入座”哩。當生活與創作的關系被無知和無理遮斷的時候,結局就如此之不妙。
自然,對于生活的嘲弄,這不能說是最慘的。而從這根枝杈上惡性生長的毒菌卻厲害得多了。一九七○年,我走出“牛棚”、戴上領章之后,下連隊當兵。到連里第三天,就聽戰士“講用”。一個戰士“講用”了前幾天沖進烈火救人的事情,我深受感動,趕忙認真地記了筆記。幾個月后我和他知心了,拔著秧我問他:“你沖進火里以前記起的哪一句話來著?”他說:“我忘了?!贝蟾趴次页泽@,他小聲地說:“咱是個革命軍人,哪能見火不救?那句話嘛,當時哪里顧得上?倒是想過:要不要脫掉那件新上衣——那里頭有東西?!?/p>
林彪、“四人幫”哪里只是在文藝上制造虛假?就是在現實生活里,這種“講用”也夠叫人心寒的了。而這種理論、觀點一旦鉆進了作家的腦袋里,就勢必把青枝綠葉的生活捺進了政治概念的籮筐,還有什么創作可言?這才真正埋葬了生活是創作的源泉這個真理。
四
我們說“深入生活”,如果只看作是到那里去搜集材料,尋找點人物和故事,大約是對生活的誤解;至少是不完全的。
作品是寫人的,又是人寫的。除了寫的是回憶錄,大凡文學作品,描寫對象和作者就都是同在生活之中又在不同生活之中,既有聯系又有區別。生活,不僅養育著作品,也造就著作家。
每一個搞寫作的人,大約都遇到一個寫自己的問題,或者說自我表現。哪一個作家在寫自己的人物的時候,不象演員一樣把自己化成了描寫對象?不這樣,他就沒法子寫。不這樣,也就無法理解,為什么作者寫東西,寫著寫著會放聲大笑或者痛哭失聲。
但是,作者又是在寫客觀,寫被他弄熟弄懂了的社會生活,寫他熟得如同家人的各式各樣的人物。
作者寫社會生活、寫客觀存在的人物,又要把自己對生活的認識、見解和自己的思想情感流進去,無保留地、深深地流進去,從而塑造形象,評價和解釋生活。這兩者之間并不經常一致,或者說常常是有矛盾的。這個矛盾的解決,還是靠生活本身。作家在對生活熟和懂的同時,接受著生活的滋養;作家在了解、體驗、研究、分析別人的同時,研究著自己。作家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作家在創造人物的時候,也創造自己,走向成長、成熟和成功。
近幾年,現實主義傳統在恢復,在深化。人們擯棄了虛假,走向真實。這無疑是一個很大的勝利。假了,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沒有了。但是,寫了創作者自己所認為的真實,是不是作品就一定是真實的了,就能夠真實地反映生活、正確地評價和解釋生活了?那可不一定。對于真實的衡量評判,從來不靠主觀感覺,而靠生活的檢驗。
于是,我又想到了戰爭生活的實際。
在爭奪中原的那場戰爭期間,一次阻擊戰前,我參加了戰勤工作,為構筑工事向群眾動員木料和門板。我參加的那個組,看到戰亂生活景況,就決定:群眾家里有大姑娘小媳婦的人家,內房的門板一般不借用。這一來,自然數量比別的組就少了。然而,我的心里挺坦然,用現在的話說,自我感覺是良好的,因為我們為群眾著想了。匯報的時候,縱隊首長把桌子一拍:“胡鬧!難道戰士不是群眾的骨肉?守不住陣地,你內房門板就能保住姑娘媳婦了?!”挨了罵,又經過打仗的檢驗,我開了點竅:這叫“狹隘的群眾觀點”。我得說,我當時的想法做法都是真實的;不,簡直是真誠的。我也得承認,縱隊領導也是真實的,而且更接近真理,
兩種真實擺在你面前,哪一種是“真格”的?兩者的矛盾一塊放到稿紙上,要哪一種?更重要的是:作者站在哪個高度上,才能夠能動地反映這一客觀的社會生活?
我講不清楚,然而,我覺得出這里面有一個關于生活和反映生活的道理,關于世界觀和文藝觀的道理,一個很大的道理。
生活,哺育著作家、糾正和提高著作家,使他的筆更鋒利,使他的筆管的膠囊里不僅流出墨水,也變成真正的血管,流出通紅的鮮血。
五
“人民需要文藝,文藝更需要人民。”還是應當強調“深入生活”,還是深入生活好。
不錯,生活到處都有,但是生活卻不相同。同樣是水,有奔騰的江河,也有小溪,還有漚得冒泡的泥塘。同是江河,有的是激流險灘,有的地方卻平緩無波。還是應當中流擊水,到人民生活最沸騰的地方去。當然一定要堅持從實際出發。
作家個人的身邊生活,自然不能說不是生活,但是,以一顆心為圓心,以一個人作半徑,能畫多大個圈圈呢。老是面向自我,面向內心,在平庸、瑣屑里挖,挖不出多少珍寶的。
永遠保持和寫作對象的聯系,在深入中尋求新的高度和深度,才能突破別人,也突破自己。因為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時代,而我們干的又是社會主義的文藝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