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作品的真實性,只有一個標準:是否符合客觀真實,也即是否符合社會實踐。文藝的真實性包含本質的真實,所以它總要揭示某些客觀真理。真理是客觀規律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沒有階級性。而真理觀(人們對真理的看法)卻因階級而異,具有階級性。同樣,文藝的真實性與真實觀也是不同的,前者無階級性,后者則有明顯的階級性。
真實性之客觀真理性與人們對真實的主觀看法,二者之間的區別,在一些偉大作家的作品中,可以見得出來。《紅樓夢》真實地描繪了我國封建社會必然沒落的趨勢,是歷史發展的合乎規律的反映。但是,由于作者有“色、空”觀點和“補天”思想,在對于真實生活的評價和歷史發展的解釋上,留下了剝削階級偏見的烙印。再如,托爾斯泰“創造了俄國生活的無比的圖畫”,但他鼓吹宗教和“不用暴力抵抗邪惡”的思想,用沒落階級的偏見對歷史發展作了錯誤解釋。對此,我們既不能因為作者的真實觀打上剝削階級的烙印,對生活作了某些錯誤的解釋,而否定其作品的真實性;也不應該以其作品的真實性,來否認作者真實觀有階級性。
有人認為,文藝作品中的真實,是作者“用一定階級的世界觀來認識生活和概括生活”的結果,因而有階級性。這是真實性有階級性的主要理論支柱。
文藝屬于社會意識形態范疇,必然受一定世界觀的指導。但是,是否文藝的真實性一受世界觀的指導,就改變了它的客觀屬性了呢?這就需要研究一下世界觀與真實性的關系。文藝的最大功能在于它認識生活的作用。文藝能否成為現實生活的鏡子,能否幫助讀者正確認識生活及其本質規律,不僅取決于作家進步的階級觀點,尤其重要的是取決于作家的認識路線是否正確。巴爾扎克在政治上是保皇黨,他之所以能“看到了他心愛的貴族們滅亡的必然性,從而把他們描寫成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他在當時唯一能找到未來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這樣的人”(注1),是因為他“對現實關系具有深刻理解”(注2)。就是說,他的認識和客觀存在是一致的,認識路線是正確的。他不僅熟悉上流社會的情況,而且“下到底層”,發掘到了“想象力永遠觸不到藏在這里的真情實況”(注3)。他深入到法國社會的五臟六腑,并且“加以思索”,尋找出“它們的起因和它們的原則”(注4)等等。這樣他才在他的藝術畫卷里安置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注5)。在這里,丟開認識論,簡單地用階級觀點來衡量巴爾扎克文學的真實性,顯然是不夠的。托爾斯泰也是如此。他雖然“否定政治”,鼓吹“道德上的自我完善”,然而由于他“極其熟悉鄉村的俄國,熟悉地主和農民的生活”,并“找出群眾災難的真實原因”(注6),才給了這種生活以如此出色的描繪。從這里我們也看到了作家認識路線的正確,才使得他創作了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
托爾斯泰的創作道路還使我們看到,遵循正確的認識路線,世界觀(包括階級觀點)是可以變化發展的。由于他深入農村,熟悉地主和農民的生活,注意到當時俄國現實的急劇變化,才“使他的整個世界觀發生了變化”,雖然他屬于俄國上層地主貴族,“但是他拋棄了這個階層的一切傳統觀點”,(注7)把同情放到貧苦的農民身上。
十九世紀的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遵循樸素的唯物主義認識路線,創造了世界第一流的文學作品。我們有些文藝作品(包括人物傳記、回憶錄、報告文學),常常不注意階級觀點與客觀現實的一致,而只是根據抽象不變的階級定義和政治概念來剪裁、宰割事實,好的全好,壞則皆壞,忽視了具體人物、事件變化發展中的復雜性,或多或少拋棄了生活中的豐富多彩有血有肉的東西,因此缺乏感染力和說服力。有些人硬是不承認作品深刻的主題是從現實生活中概括出來的,而認為是靠某種抽象世界觀(階級觀點)指導出來的。所謂真實性有階級性的主張,要求用抽象的階級觀點來指導(實際上是代替)真實性,這種理論其實是扼殺文藝真實性的一根棍子。
所謂世界觀指導,首先必須是正確的認識論的指導。階級觀點只有能與客觀現實發展規律一致,才能起指導作用。是否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生活,并不以階級、集團和個人主觀上以為如何而定,它是要受社會實踐的檢驗的。對于無產階級文藝家來說,真實不真實不是看你是否宣布了站在無產階級立場說話,而是要看你的作品是否實際上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生活及其本質規律,是否經得起社會實踐的檢驗;真實不真實也不是看你在作品中公開宣傳了多少無產階級的主張、意見,而是看你對現實的反映的廣度、深度如何,同現實生活是否一致。
文藝以形象反映現實的特殊規律,以及它作為現實的鏡子價值,要求它“和科學、社會及國家一樣,是人的具有規律的活動領域”(注8)。文藝家首先應當是唯物主義者;僅僅提出文藝家是階級的喉舌是不夠的。不可否認,文藝家的階級觀點必然要影響到文藝的真實性,但是,階級觀點只有與歷史發展規律相一致,與真實性相一致,才能受到鼓勵。而無產階級的階級觀點要求尊重客觀現實,因為無產階級的階級利益就在于根據客觀規律辦事。
“四人幫”猖獗時期曾有一說:“政治上的正確是真實的基礎。只有在政治上正確的作品,才有可能在藝術上是符合客觀歷史真實的。”這是真實性有階級性的另一理論根據。
的確,我們需要的是政治性與真實性的“完全一致”(注9)。怎樣才能一致呢?這里有三方面的問題。首先,是在什么基礎上一致?是真實生活作為正確的政治觀點的基礎呢?還是政治觀點作為真實的基礎?這也就是使客觀真實符合抽象的政治觀點,還是在現實的政治斗爭生活中獲得正確的政治觀點的問題。根據毛澤東同志關于政治的論述,顯然,政治性與真實性“完全一致”的基礎,是千千萬萬群眾的火熱的斗爭,而這種斗爭則是客觀存在。所以不是先有抽象的“政治上的正確”,才有歷史的真實,而是先有歷史的真實并正確地反映了它,才可能有政治上的正確。因此,不是政治上的正確是真實的基礎,而是歷史真實及其合乎規律的反映,才是政治上正確的基礎。把政治觀點和歷史真實倒過來,制定一個政治觀點是歷史真實的基礎的先驗論公式,這種公式必然導致根據個別領導人的意圖、指示去創作,導致“從路線出發”、“主題先行”等謬說的合法流行。
其次,政治性與真實性達到一致的途徑是什么?是用政治說教嗎?不是。而是要讓政治傾向通過對現實關系的真實描寫來表現歷史真實。恩格斯指出:“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注10)。如果根據現成的政治概念來修改生活的真實,根據現成的政治概念來制造虛假的不合理的情節,進行政治說教,結果勢必破壞政治性與真實性的一致,削弱了作品的政治力量。
第三,政治性與真實性一致,是否意味著政治路線決定真實性?文藝家的思想,可能受路線斗爭的影響,但是,決不能把文藝創作僅僅看作是由路線決定,都是反映路線斗爭的。路線不能決定客觀存在,相反從實際出發,真實地反映歷史真實及其規律性,倒可以糾正作家受錯誤路線的影響。“四人幫”鼓吹他們的英雄人物高大完美,“高就高在具有高度的階級斗爭、路線斗爭和繼續革命的覺悟”,從而把人物變成政治路線的傳聲筒,并以此無限拔高,歪曲生活,把無產階級文藝拖到了毀滅的邊緣。
把真實性與階級性的關系搞清楚,是很重要的。有了科學的認識,就能幫助我們正確地反映生活,使文藝扎根現實生活的土壤,開出政治性與真實性一致的文藝花朵。
(注1)(注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463頁。
(注2)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第47頁。
(注3)引自李健吾《巴爾扎克的世界觀問題》,見《文藝報》1978年第4期,第45頁。
(注4)巴爾扎克:《〈人間喜劇〉前言》。
(注6)(注7)《列寧全集》,第16卷,第330—331頁。
(注8)《別林斯基論文學》,第104頁。
(注9)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注1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4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