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孤兒有遺篇

鄧蜀生

讀《埃侖詩集》

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本不同尋常的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它那英中合璧的書名：英文是：“ISLANDPoetry andHistoryof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1910-1940”；中文是四個漂亮的行書字：《埃侖詩集》。

封面封底：淡灰色的天穹和談藍海水相映襯，背景是天使島(就是英文書名中的Angel Island)的依稀輪廓和一艘緩緩駛近的輪船。畫面上看不見一個人，但是使人感受到與船上旅人的命運相聯(lián)結(jié)的就是那座孤島。

出版者是HOC DOI，它是“HistoryofChinese Detained onIsland”(天使島被拘禁華人的歷史)的縮寫。

詩集的編輯者是三位中國血統(tǒng)的海外學人：Him Mark Lai，Genny Lim，Judy Yung。前兩位還是詩集中詩篇的英譯者。

這本書的中文名稱叫詩集，其實它不只是詩集，而是一本血淚凝成的回憶錄，有詩(中英對照)、有文(英文)。

中文書名中的“埃侖”，是英文“島”這個字的中文譯音。這里的“島”，就是指“天使島”。

先要談?wù)劇疤焓箥u”。在美國正規(guī)的歷史教科書中，是見不到這個地名的。但是，天使島這個彈丸之地，正如美國作家凱·波以爾正確評論的，是“美國歷史中不為人所知，但卻是動人心弦的、極其重要的一章”。

從十九世紀中期開始，美國多次發(fā)生排華風潮，它的聯(lián)邦政府和加利福尼亞州州政府，制訂了一系列排斥、限制和歧視中國移民的律令。但是，舊中國災(zāi)難深重的沿海一帶的老百姓，仍然冒險犯難，飄洋過海到異國去求生。“走金山”就是這樣一條路。從一九一○年到一九四○年，有十七萬五千中國人進入美國，其中大部分是從舊金山灣踏上美國國土的。他們在離開家鄉(xiāng)以前，聽到過許多關(guān)于“金山”的神話，但是迎接他們的“天使”把他們帶進了天使島上一棟二層樓的木屋，中國移民稱它做“樊籠”。在這里進行沒完沒了的盤查、審問、侮辱人格的身體檢查，短則幾周，長則幾年，有時還勒令返回。

《埃侖詩集》的三位編者以相當嚴肅的態(tài)度，對美國歷史上的這一頁，作了認真的探索。他們訪問了曾在天使島上遭受過拘禁的三十九位(女八人，男三十一人)當時的中國移民，記錄下他(她)們的辛酸回憶。談的雖然都是幾十年前往事，但是當日情景，躍然紙上，讀來十分令人感動。

一九三九年年方十六歲時來到天使島的羅君說：“我終日無所事事。整日凝望著鐵絲網(wǎng)外的景物：海水、天空和浮云，這些也都是同我們隔絕的。除了聽聽鐵絲網(wǎng)外的鳥叫聲外，就是聽拘留營內(nèi)的‘老資格講他們的遭遇。他們中有些人已在拘留營中待了好幾年了。他們不停地傾訴他們的不幸。最悲慘的是，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是借錢作路費來美的。押屋賣地，借高利貸，讓家庭承受苦難。有幾個人被迫自盡了。”

一九四○年二十三歲時來到的吳太太說：“當我們抵達時，他們把我們禁閉起來，象犯人關(guān)在牢房中，象動物關(guān)在籠子里。”

一九二二年三十三歲時抵天使島的周太太說：“那時也有日本移民，可是他們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就讓離去了，而我們卻遭到長期拘禁”

三十多個人的回憶，交織成一幅國弱民貧受人欺凌的悲慘畫面。這些第一手的敘述，是研究北美中國移民史的珍貴材料。

遭受羞辱、滿腔悲憤的炎黃子孫，當時是反抗乏術(shù)，申訴無門，他們只得用詩歌來排遣時日，抒發(fā)感情。木屋的墻壁上留下的血淚凝聚成的詩篇，是對美國當年執(zhí)行的種族主義政策的控訴書。早在七十一年前，三藩市(舊金山)世界日報(一九一0年三月十六日)就刊出過從天使島上被囚禁的中國移民中寄出的《木屋拘囚序》，其中有一段寫道：“嗚呼！白種強權(quán)，黃魂受慘。叱喪家之狗，強入牢籠；追入笠之豚，嚴加鎖鑰。魂消雪窖，真牛馬之不如；淚灑冰天，洵禽鳥之不若也。但我躬既竄海曲，性品悅看報章。稱說舊鄉(xiāng)故土，剖瓜分；哀憐舉國斯文，狼吞虎噬。”海外孤兒的悲切之情，感人至深。

對于木屋詩篇有系統(tǒng)的收集還是近年來的事。《埃侖詩集》的編者們寫道，在一九七○年，公園(天使島在一九四○年后不再作為中國移民站，現(xiàn)在是加州的一個公園)管理人亞歷山大·魏斯注意到木屋墻壁上留下一些中國字，他認為這是當年等候入境審查的中國移民寫下的，他向上級報告他的發(fā)現(xiàn)。但是他的上級對此事不感興趣。魏斯乃與舊金山州立大學荒木博士聯(lián)系，后與舊金山攝影家高橋合作，去到天使島，把木屋墻壁上有中國字的每一方寸地方都拍照下來。經(jīng)過鑒定，大部分是中國移民留下的詩句。這一發(fā)現(xiàn)，引起加州亞洲血統(tǒng)各界人士的重視。一九七六年，加州州議會決定撥款二十五萬美元來保護這所木屋。

《埃侖詩集》收集的一百三十多篇詩，很大一部分就是一九七○年拍照下來的。詩集的編者們將這些詩篇譯成英文，并用英文作了注釋。詩文分為遠涉重洋、羈禁木屋、圖強雪恥、折磨時日、寄語梓里等部分，每篇都配有珍貴的照片。下面幾篇均選自《埃侖詩集》，供有興趣者一讀：

北游咸道樂悠悠，船中苦楚木樓愁。

數(shù)次審查仍未了，太息同胞被扣留。

為乜來由要坐監(jiān)？只緣國弱與家貧。

椿萱倚門無消息，妻兒擁被嘆孤單。

縱然批準能上埠，何日滿載回唐山？

自古出門多變賤，從來征戰(zhàn)幾人還？

黃家子弟本香城，挺身投筆赴美京。

買棹到了金山地，誰知撥我過埃侖。

我國圖強無此樣，船泊岸邊直可登。

兩經(jīng)滄海歷風塵，木屋羈留倍痛深。

國弱亟當齊努力，狂瀾待換仗同群。

傷我華僑留木屋，實因種界厄瀛臺。

摧殘尚說持人道，應(yīng)悔當初冒險來。

木樓永別返香江，從此興邦志氣揚。

告我同胞談梓里，稍余衣食莫飄洋。

還應(yīng)該一提的是，詩集最后所附英文和中文資料來源，很有參考價值。從所列舉的資料來看，舊金山華人學術(shù)界對華人移民史的研究在近年來有新的進展。不論是英文或中文資料，許多是七十年代的述作。本文介紹的這本《埃侖詩集》出版于一九八○年，就是吸收了七十年代美國研究華人移民史的若干新成就編輯而成的。最近，我還看到舊金山一位華人移民史研究者盧坦妮·蘭·麥康女士(她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一九八一年出版的一本傳記小說，書名為“ThousandPiecesofGold”，封面上有中文“千金”二字，描述一位一八五三年移民美國的中國婦女的坎坷一生，提供了一些當日美國華人移民的有價值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