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劍飛
讀《論毛澤東哲學思想》
讀完這部由十一篇論文合集的《論毛澤東哲學思想》,不禁油然想起兩位哲學家的話:一位是黑格爾,他斷言:“誰道出了他那個時代的意志,把它告訴他那個時代并使之實現,他就是那個時代的偉大人物”;另一位就是我們的導師馬克思,正是他指出了哲學的實質:哲學是“人民的產物”,“時代精神的升華”??梢哉f,學習和研究毛澤東哲學思想,對于我們來說,正是一個具有時代水準的尖端課題。
關于毛澤東哲學思想的體系和方法
盡管國外有哲學家聲稱:“思想體系的時代”已經過去,“分析的時代”已經到來(M.懷特語),但是人們仍然力圖從整體上去把握一個哲學家的全部思想,因為哲學本應是一種系統的理論化的世界觀。但是歷史與邏輯一致的分析還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把握一種思想的系統并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困難之一是“體系”這一概念存在著歧義性。究竟是哲學家本人的著述體系,還是后人為某一特殊需要而編織的體系(如教科書的體系),抑或是該哲學思想的內在邏輯?我們認為,三種意義上的“體系”都值得研究,但重點應放在最后一種,因為,不一定存在哲學家本人安排的著述體系,也不一定需要編織某一哲學思想的教科書體系,但卻一定存在哲學思想的內在邏輯,只要它確實稱得起“哲學思想”,而不僅僅是簡單的“哲學轉述”或零星的“哲學觀點”。這種內在邏輯的外在表現就是要有一套概念和理論的系統。但這還不是充分條件,還存在著困難之二,即:如何判定一種哲學具有系統性?顯然,不能按照其表述形式,孔子“述而不作”,他的體系卻影響深遠,柏拉圖拉家常式的“談話”,其哲學體系也嚴整得很。當然,也不能僅僅根據哲學家本人的聲明,黑格爾固然有志于構造體系,恩格斯卻再三聲明無意于建立體系,但誰也不會否認他們的哲學思想都有著嚴謹的內在邏輯的系統,更何況還有“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情況呢。馬克思在他的學生時代苦心孤詣去構筑哲學體系,卻并未成功;在日后研究資本主義社會的客觀規律中,他卻給人們留下了“大寫的邏輯”——《資本論》??梢姡挥猩鷦拥卣宫F客觀事物的內在邏輯(盡管有自覺與不自覺之別),亦即只有當客觀性和邏輯性統一的情況下,一種哲學才具有系統性。本書《論毛澤東哲學思想體系》一文,正是把“概念和理論的系統”作為理解“體系”概念和判別理論的系統性的前提,同時,作者又提出了一些很好的觀點,如:“體系是一個由各種概念、范疇、原理所組成的,有著內在邏輯聯系的系統,是事物的內在聯系在人們的邏輯思維中的反映”,這就指出了體系的邏輯性和客觀性。又如文中認為:“任何體系都是隨著人們對事物的內在聯系的認識不斷深入而發展的,沒有什么自稱結束了真理的,最終的,一成不變的體系”。這又表明了體系的相對性和開放性。但是,具體地做起來,還存在第三個困難:怎樣說明一種哲學思想的系統性?就毛澤東哲學思想的體系的研究而言,作者為我們提供了具體貫徹體系的上述幾種屬性的途徑:指出現代中國是一個由各種內在的社會矛盾所推動的合乎邏輯(即合乎客觀規律)的發展過程,以論證毛澤東哲學思想體系是這一客觀規律的理論再現;通過對唯物論、認識論、辯證法、歷史觀的分別和聯系的考查,得出毛澤東哲學思想體系是一個以實事求是、實踐觀點、矛盾觀點和群眾觀點的有機統一所構成的邏輯系統。當然,這仍然只能算是目前國內關于毛澤東哲學思想的“體系”問題論爭中的一家之言,但以筆者所見,這不失為一條可望通向更全面地從整體上把握毛澤東哲學思想體系的途徑。不過,以目前這一篇文章去詳論毛澤東哲學思想體系,畢竟還有語焉不詳之憾,特別是作者在文章開頭提出的體系的層次性,沒有得到很好的體現。此外,是否可以把“實事求是”從唯物論的意義上再提高一個層次使之統攝全部理論呢?是否應該把方法論方面的問題論述得更詳盡而透徹些呢?
令人滿意的是,這本論文集的不少文章都體現了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方法論內容和意義。誠然,毛澤東哲學思想在方法論上的突出意義,主要是由于他的哲學是直接與革命斗爭實踐相聯系的,確確實實是一種拋棄了任何“經院式”和“學究氣”的“實踐的唯物主義”,這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在黨性和實踐性的雙重意義上的繼承,也恰恰是一種最可寶貴的發展??v觀人類認識史,方法論的發展是特別引人注目的。這一發展就意義上來說,可以概括為人們常說的兩句話:知識是方法的結果,方法是凝固的知識。這一發展就特點上來說,只消舉出國際知名的科學哲學家波普對培根一段名言的著名反駁就可以了,培根曾經以蜜蜂和蜘蛛來比喻人們探求知識的兩種不同態度,他稱道蜜蜂勤采百花,然后釀制甘蜜的精神,厭惡蜘蛛式的凌空結網的態度。波普恰恰相反,他的名言是:“理論是網,只有張開,才能捕獲?!庇纱丝磥?,二十世紀的哲學家們紛紛按各自的世界觀建立起具有方法論特色的哲學體系,無疑是表現了哲學所特有的睿智、機敏和深邃。馬克思主義從來沒有離開過世界文明的大道,相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使命更促成了世界觀和方法論的辯證統一。馬克思對自己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意義的強調,恩格斯對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建立的方法的評價,列寧促成的二十年代中期蘇聯哲學(方法論)講習班的誕生,都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而現在,本書作者們又一次雄辯地證明了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方法論意義。然而,問題并沒有被研究窮盡:毛澤東哲學方法論與馬恩列斯的方法論理論、與中國傳統的哲學方法論、與現代自然科學方法論有一些什么樣的關系呢?把第一個關系看成繼承和發展的關系,把第二個關系看成批判繼承的關系,看來較少異議,但也需要論證。第三個關系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呢?時代把所有的人都推向了一個認識的制高點,杰出的人物總會站在各自的領域中,從時代、歷史、階級、民族的統一上,對最新的哲學問題作出各自的回答,盡管貢獻有大小,表述有不同,這正如馬克思和達爾文、摩爾根,甚至可以加上狄慈根。因此,分析一下毛澤東哲學方法論和現代科學方法論在哲學意義上的異和同,將是饒有興味而又有價值的工作。
關于毛澤東哲學思想的體系和方法,我們還想嘗試著作如下的建議。本書中邵華澤同志的文章根據《決議》精神指出:“毛澤東同志把思想方法、工作方法、工作作風科學化、理論化,把哲學理論滲透進去,成為一種系統的,有條理的東西,自覺的東西,而不是自發的零碎的東西了?!奔热幻珴蓶|的哲學方法論具有如此明顯的重要性和系統性,當我們考慮毛澤東哲學思想體系的時候,能否把毛澤東的哲學方法論作為主線呢?當代一位哲學史家曾說過:要“抓住本世紀一個最強有力的趨向來標志這個世紀,而不是去捕捉這一世紀的本質。”后一句話是錯誤的,而前一句話卻頗有見地。
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昨天和今天
恩格斯說過:“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我們比任何一個哲學學派,甚至比黑格爾,都更重視歷史?!钡览砗苊靼祝旱谝?,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人類文明史的邏輯結果;第二,它又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主要成果,并用以指導無產階級的歷史性實踐的羅盤;第三,它還是辯證地永恒發展的學說,這種發展,毫無例外地包括了她本身。應該說,論集中的不少文章,較好地體現了這種歷史感。
當著我們笑談歷史,特別是中國近代史的時候,這種勝利的回顧是與沉痛的回憶交織在一起的。馬克思當年形容的如同“木乃伊”一般的封建中國與外界新鮮空氣的接觸,無疑是巨大的歷史進步,大量新思潮的涌入,沖刷了沾滿封建主義千年塵垢的祖國的肌體,促進了民族的覺醒,成為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但與此同時,也伴隨著帝國主義列強以鴉片槍炮進行的文化傾銷。歷史的進步和民族的苦難成了近代中國的一對孿生子??v觀近代史上那些立志改革的仁人志士,盡管他們舍身求法,慷慨高歌,卻無法擺脫悲劇的結局,不能真正激蕩起具有扭轉乾坤力量的革命浪潮。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以先進世界觀為指導的、扎根于民族土壤之中的科學理論。只有當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際結合之后,中國革命的面貌才出現了根本性的改觀。中國人民和中國共產黨人把這曲匯集了時代的音符,歷史的節律,人民的心聲的革命和勝利之歌,命名為“毛澤東思想”,決不是偶然的。本書從不同側面闡述了毛澤東同志創造性的理論和實踐活動。其中,給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是一條主線和一段歷史。
論文集中不少文章都論述了毛澤東哲學思想中理論與實踐的關系問題,并把它作為一條主線,認為“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問題”,“成為關系到中國革命成敗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這樣說是并不過分的。知和行的關系問題是中國二千多年哲學史的主要問題之一。所以,孫中山自信他的“知易行難說”是“始于傳說對武丁之言,由是數千年來,深中于中國之人心,已成牢不可破矣”,而且,歷來對知行關系的探討,都較少流于思辨式的玄想或書生氣的清談,無怪王國維會認為中國哲學具有“實際傾向”和哲學家“兼為政治家”的特點。到了近代,知行關系問題又被賦予了更為直接的和現實的意義。所以,看重理論或注重實踐,或者說重視理論和實踐相結合,并不是毛澤東的首創,毛澤東的貢獻在于他選擇、建立和發展了最科學、最合于國情的理論,在于他給了實踐以嶄新的馬克思主義的說明,而且使理論與實踐結合得恰到好處。在這方面,本書中《論毛澤東哲學思想體系》、《全面理解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的認識論思想》、《充分發揚根據和符合客觀實際的自覺能動性》、《學習毛澤東軍事辯證法思想,堅持人和武器的辯證統一》等文,提出了一些頗有見地的論證,如:提出哲學基本問題,在中國的條件下,“不是直接表現為物質和意識何者為第一性的爭論上,而是集中表現在同這個問題緊密相連的理論和實際的關系問題上”(著重號原文所有);闡述了實踐觀點在毛澤東認識論中的關鍵性作用,因為,主體和客體、精神和物質的“交錯點=人和人類歷史的實踐”(列寧語);強調了毛澤東對人的問題的哲學思考的特色,即:從人所固有的抽象方面看,人是物質客體和精神主體的統一的現實的人,人有自覺能動性的特性,而這一能動性包括思想和行動兩個方面,而從人的現實性角度看,人的社會性才是其本質特征,社會性的含義也是多重的,有群體性、階級性、人民性等等。
通過上述論證,人們將會感到作為知行關系大總結的《實踐論》的誕生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關于《實踐論》寫作、發表、傳播和國際爭論的一段歷史,也是令人喜讀的,這不僅是由于《<實踐論>三題》一文披露了關于該著的一些少為人知的史料,更重要的倒是在于這篇文章從揭示《實踐論》這一名著的時代背景和理論背景入手,直接介入了一場重要的論戰,這是一場兼有政治性和學術性的論戰。我們可以斷言,這一關于《實踐論》寫作時間的爭論的發生,本身就是對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歷史與現實意義的肯定。因為它至少說明,毛澤東哲學思想不僅在國內是二十世紀中國“人民的產物”,而且在國際范圍也是一種“時代精神的精華”。眾所周知,自從歐洲產業革命以后,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幾乎成了愚昧和落后的代名詞,以至于文學家雨果嘆息中國是保存胎兒的“酒精瓶”,哲學家黑格爾輕蔑地稱中國為“空間大國”。當然,“中國學”也在慢慢地發展起來,但作為外國人研究對象的中國往往是與作為外國人掠奪對象的中國并存的,即便是不乏嚴肅態度的學者,也常常以古董鑒賞家的面貌出現,中國至多是一個“考古的對象”。然而,新中國建立以來,情形大變了,“中國學”成為國際學術界的熱門課題,而且,研究近代、當代中國的勢頭方興未艾,被公認為近三十多年“中國學”的一大特征。被人冷眼藐視的中國,如今被刮目相看了,這何嘗不是毛澤東哲學思想的勝利,何嘗不是《實踐論》的勝利1正視這一轉變的人都會對指引了這一轉變的理論——毛澤東思想發生濃厚的興趣。因此,今天,如果把研究毛澤東及其思想作為外國“中國學”中的一股熱潮,是沒有疑問的。我們可以舉出許多例子來說明這一點,如:英國設立了現代中國研究所,出版了以研究當代中國問題為主的很有影響的雜志《中國季刊》,《<實踐論>三題》一文提到的關于《實踐論》寫作日期的論戰,就發表在該刊上。而這場論戰最終,則是以日本京都大學的竹內實教授公布他所搜集到的一九四六年版的《辯證唯物論》而宣告結束的。人們的研究,聯系到了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昨天和今天,直至明天。國外有的“中國學”專家已經指出:“由于毛以后的時代在發展著,我們可以預期,毛主義的意識形態遺產將從各個角度引起越來越多的注意?!?/p>
中國人應該成為毛澤東哲學思想的權威的研究者和發言人,因為,我們有直接的經驗,有民族文化的傳統,有第一手的材料,更重要的,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中國革命實踐的結合、馬克思主義哲學內容和中華民族的表達形式的結合,我們的體會和理解要深刻得多。因此,我們有必要介入國際性的毛澤東哲學思想研究,有責任批駁種種無知的妄說和冥頑的偏見,也有必要注視和借鑒國際學術界嚴肅的研究動向和成果。
歷史從昨天走來,給我們帶來了豐富的財產,營養著今天;歷史又走向明天,帶我們趨赴燦爛的前程,延伸了今天。這大概是“五四”時候的先驅們如李大釗等特別強調“今”的原因吧。當我們面對著學習、宣傳、研究毛澤東哲學思想這一時代的課題,回顧著這一課題的昨天與今天,論證著我們的理解和認識,也應該取立足于“今”的態度,因為,“歷史同認識一樣”(黑格爾語),它也在教誨、召喚和指導我們今天的戰斗。
(《論毛澤東哲學思想》,人民出版社編輯出版,一九八三年七月第一版,0.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