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年代的蘇聯美學界,處于一個相當活躍而又成果累累的時期。在長期的衛國戰爭宣告勝利而轉入進行全面的社會主義建設的過程中,美學問題的研究重新提到日程上來。經過幾年的準備和探索,先是在報刊上陸續地出現了單篇美學論文,接著又出版了幾部美學專著。例如,一九五○年由蘇聯藝術科學院出版社出版、帕·斯·特羅菲莫夫主編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美學概論》,一九五三年由蘇聯“藝術”出版社出版的格·涅多希文的《藝術概論》,都是戰后蘇聯美學研究的第一批成果。
但是,應當實事求是地說,蘇聯在較大的范圍內對于美學問題進行系統、深入地研究,并且集中地圍繞著美的本質而展開了一場熱烈的討論,從而在國內外都引起了重大的反響,卻是五十年代中期的事。正是在這段時期,形成了直到目前仍然還是三足鼎立、分庭抗禮、幾派對峙的局面。瓦·瓦·萬斯洛夫作為蘇聯美學界中一個新的學派的代表人物,也就是在這時引人注目地出現的。他撰寫的專著《美的問題》,一九五七年由蘇聯國家政治書籍出版社出版后,立即就成為最有影響的蘇聯美學著作之一。
萬斯洛夫(1923——)是蘇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教授、文藝學博士。他曾任蘇聯藝術科學院通訊院士、科學研究所副所長、藝術理論和藝術史研究所所長等職。除《美的問題》這本著作,作者先后撰寫出版的書已知的還有:《關于音樂中的現實反映》(1953)、《藝術中的內容和形式》(1956)、《現實中和藝術中的美》(1957)、《個人的全面發展和藝術的種類》(1963)、《造型藝術和音樂劇院》(1963)、《浪漫主義的美學》(1966)、《舞劇與舞蹈創作問題》(1968)、《藝術的進步》(1973)、《造型藝術和美學問題》(1975)、《美學·藝術·藝術學》(1983)等等。其中,《藝術中的內容和形式》以及《美的問題》這兩部論著,則是他全面、系統地闡述自己的美學主張、并在蘇聯美學界引起爭議最多的著作。
早在一九五五年二月,萬斯洛夫就在蘇聯《哲學問題》雜志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客觀上存在著美嗎?》的文章。正是在這篇論文中,他較早提出了后來為蘇聯美學界稱之為“社會說”派的綱領性主張,由此而成為這個學派的領袖人物之一。萬斯洛夫堅持美是客觀的存在這一看法,但是卻明確地提出了美的客觀性在于社會性的論點,認為美與人的社會實踐、人的勞動生產活動相聯系,這就是后來所概括的蘇聯美學界所謂“實踐觀點的美學理論”的開端。
自然,所謂美的社會性的思想,在蘇聯也并非是萬斯洛夫首創。早在三十年代,蘇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米·亞·里夫希茨就在自己研究馬克思美學思想的論著中認為,物的審美意義不是對象的自然屬性,在對象的物質構成中沒有一個叫做美的原子。“因此美是人的屬性,雖然它看來象是物本身的屬性,即‘自然美’。這不等于‘審美的東西’是主觀的。商品的價值就不是主觀的,雖然它不能被歸結為商品的自然物理屬性。”他還指出,價值就是一種客觀的社會關系,而與此相同的對象的審美價值也具有自己的客觀內容,即社會的、歷史的財富;它始終有賴于自然的基礎,但卻不能被歸結為自然基礎。里夫希茨更斷定說,從馬克思對費希爾《美學》一書的摘抄中,就顯示出了他“反對那種見物不見人和見人不見物的極端自然主義的一定意圖”。三十年代在蘇聯就有名聲的保加利亞著名哲學家、美學家托多爾·巴甫洛夫,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也曾表露過類似的看法。可見,所謂美的客觀性在于社會性,以及美與價值的性質相同等思想,在蘇聯早已有之;只不過它們并未得到詳細的闡釋和論證,而大都是幾筆帶過和順便提及罷了。
萬斯洛夫的文章則不同。它不僅更為明確、更加全面地申述了美的社會性的論點,而且還多次轉引馬克思的早期著作《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某些語句,作為說明這種觀點的重要論據。一方面,萬斯洛夫同樣重復說,美不是意識或絕對理念的產物,象唯心主義者所說的那樣;但美也不只是自然物的自然屬性,象直觀唯物主義者所說的那樣。“在這個意義上,美雖然也是客觀上存在的,即存在于人的意識之外的,但美只對人才存在,因為感受、理解和評價美的能力,是只有人才有的能力,這種能力是在人們的社會歷史實踐中發生和發展的。”另一方面,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他又寫道:“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在勞動中進行著自然界的‘人化’和人的‘對象化’。由于這個過程的結果,直接環繞著人的客觀世界,即他的最接近的生活環境,竟成為‘兩個要素——自然物和勞動——的結合’,也就是說,成為人化的現實,社會的客觀世界。”所以,在對美的看法中,不僅始終反映出現實現象的客觀屬性,而且還表現出人的社會本性;“馬克思列寧主義美學承認美的客觀性,估計到社會實踐在人們的美感的發生和發展方面的作用。”這樣,萬斯洛夫就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從新的角度,以更加完整的理論方式提出了美的客觀性在于社會性的問題。所以,一般人認為蘇聯美學中的“社會說”派是五十年代自萬斯洛夫開始形成,不是沒有緣由的。
一九五六年,在由蘇聯“藝術”出版社出版的《藝術中的內容和形式》一書中,萬斯洛夫不僅就美的本質和客觀性問題重申了自己的看法,對某些批評意見作出了回答,而且又聯系到現實美和藝術美的關系、藝術的內容和形式的關系,補充說明了美的社會性的涵義。就在這一年,蘇聯“藝術”出版社同時還出版了被稱之為“自然說”派的代表恩·阿·德米特里耶娃的《美感教育問題》和既反對“自然說”派、又不贊同“社會說”派的阿·伊·布羅夫的《藝術的審美本質》兩部著作。于是,美學上三種主要的觀點以及這些觀點的代表性著作,都同時擺到了讀者的面前。雖然這時互相之間的交鋒還不太多,但嚴陣以待、劍拔弩張的爭鳴形勢,卻已是不言而自明。《美的問題》一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問世的。
這里還要附帶指出,蘇聯美學界、以至于整個理論界五十年代發生的一些巨大變化,原因是相當復雜的。其中最主要的當然是當時國內外政治社會環境的影響,這是眾所周知的。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還有一個直接的因素在一定的程度上也起過不小的作用,這就是馬克思的早期未完成的著作《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一次用俄文在蘇聯全文發表。過去,在二十年代末俄文版《馬克思恩格斯文庫》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上刊載的馬克思的這篇手稿,都是零碎而不完整的,還曾被誤認為是《〈神圣家族〉的準備著作》。三十年代初這部手稿經過整理全文首次發表于蘇聯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維·阿多拉茨基主編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用的卻是原文即德文。直到一九五六年,蘇聯政治書籍出版社才用《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名稱將這部著作譯成俄文,重新整理和加了若干小標題,全文收編在俄文版《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選》中,并大量發行。馬克思青年時期的作品,過去很少為蘇聯公眾所熟知,況且當時國際上也正在形成研究早期馬克思的浪潮,這樣,蘇聯學術界、其中包括美學界不少人為了獨辟蹊徑、在理論上追求突破,而把注意力轉向馬克思的《手稿》,也就并非偶然。萬斯洛夫可能還算不上是用《手稿》作為主要依據來研究美學的第一個學者,但無疑卻是蘇聯美學界第一批作這種嘗試中的一個佼佼者。
二
正如作者自己在書的開頭所說的那樣,《美的問題》不僅繼續堅持和論證了過去在《客觀上存在著美嗎?》、《藝術中的內容和形式》以及其他論著中的基本觀點,而且還對曾經闡釋過的一些論點作了修正和有所發展。按作者自己表示的,這部著作的目的,就是“試圖從馬克思列寧主義美學的觀點來揭示美的本質,并且首先專門探討哲學方面的某些問題”。這從書的各章標題中便能略知一二。《美的問題》除“作者的話”和“前言”外,共分六章:第一章《美的社會—歷史本質》;第二章《美的客觀性》;第三章《關于美的絕對標準》;第四章《美的范疇與近似的一些范疇的比較》;第五章《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的美》;第六章《美與藝術》。
萬斯洛夫在“前言”中簡略地回顧了西方美學史上一些有代表性的人物對于美的本質問題的看法,并且承認在這個問題上始終貫穿著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和斗爭。接著,他便轉入對“審美屬性”的探討。在第一章的開頭部分,萬斯洛夫就這樣摘錄了馬克思《手稿》中的幾句話:“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因此,正象人的本質規定和活動是多種多樣的一樣,人的現實性也是多種多樣的。”“一切對象對他說來也就成為他自身的對象化,成為確證和實現他的個性的對象,成為他的對象,……對象如何對他說來成為他的對象,這取決于對象的性質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本質力量的性質;因為正是這種關系的規定性形成一種特殊的、現實的肯定方式。”照萬斯洛夫看來,所謂對“審美屬性”本質的探討,同時也就是對現實的審美關系的探討;而揭示了審美關系,也就揭示出“審美屬性”的特點。馬克思以上的這些話,按照他的理解,正說明了人對世界的各種關系、其中包括審美關系,是在社會歷史的實踐過程中作為掌握世界的結果而形成的。由此他得出結論:“客觀現實現象的審美屬性,就是這樣一些感性的屬性,它們表現著人的內容,‘說出’人的生活的這些或那些方面,具有形象的意義。”
在這里,萬斯洛夫特別強調指出,馬克思早期著作中提出的一系列原理,“不僅對于審美問題的理解,而且一般地對于建立科學的美學都具有最基本的意義”。他反對某些“長期以來對這部著作不給予重視的人”,不同意他們所說的由于這一著作是青年馬克思的未完成稿、馬克思在世并未發表、而且還帶有一些尚未克服的唯心主義的觀點,因而否定其中的一些論點。照萬斯洛夫看來,所有這一切“絲毫也不能引起對于馬克思的美學論述的真理性和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性的懷疑。這些論述正是解決審美問題的鑰匙。”
在《美的問題》中,作者因此不斷地摘引馬克思《手稿》中的若干段落,其中最重要的、也是后來為其他蘇聯美學家援用最多的,便是這樣一段已為我們熟知的話:“社會的人的感覺不同于非社會的人的感覺。只是由于人的本質的客觀地展開的豐富性,主體的、人的感性的豐富性,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總之,那些能成為人的享受的感覺,即確證自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覺,才一部分發展起來,一部分產生出來。因為,不僅五官感覺,而且所謂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一句話,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對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美學上的所謂“自然界的人化”和“人的本質對象化”說,主要便來源于此。
萬斯洛夫根據馬克思的這段話而發揮說,在這個意義上,人一方面是自身活動改造自然的產物,另一方面則又是自身活動形成主觀能力的全部豐富性的產物。也就是說,一方面,人在社會生產過程中改變、改造自然,利用自然規律改變自然以適應自己的需要;另一方面,人又在社會生產過程中改變和改造自身,發展自己的能力和力量,顯露人的創造性。人的勞動使自然“人化”,并使人“對象化”。于是,一方面,在生產過程中產生了現實現象的審美屬性;另一方面,發展了人的美感、審美要求、審美能力。萬斯洛夫進一步斷定說:“(在實踐中現實地達到了的)對對象中人的本質的肯定,永遠是對對象的審美享受的基礎,是(常常被掩蓋了的)為它所引起的情感(聯想、思想)的底蘊,是美的評價的原因。”在美的對象和它們的感性外殼之中,表現出社會的人對于他的周圍世界、他的發展和自由的統治。這就是任何美的現象的審美本質。“人類的感覺按其本性來說是一律的,這就是‘人化了的’(有人的意義的)對象所賦予的感覺。”在實踐的過程中,客觀地在進行著自然界的“人化”和人的“對象化”。人的本質的特點和屬性在對象世界里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之后,便使對象世界成為有審美表現力的對象了。例如月亮,照萬斯洛夫的說法,人絕不可能改造它,也不可能對它有所影響,但是它在人的生活中具有一定的意義,所以便具有審美的意義。
照《美的問題》的作者看來,最初,自然界對于人是不美的,更多的是恐懼:人與自然力量完全敵對。只有當自然界成為人的生存活動的條件和處于一定的地位,只有當它成為為人所掌握了的世界的環境,才有可能對它作出肯定的審美評價。自然的“人化”并不完全表現于對自然界的直接改造,而是具有三類不同的形式:第一類是“經過實踐改造、直接改變了的物質對象,它們具有社會的人的烙印”;第二類是“把未經改造過的現象引入社會關系的系統,從而使自然界的素質獲得社會的意義,這就是人類本質‘對象化了的’存在”;第三類是“在想象中給現實中的各類現象灌注人類的內容(神人同性說、神話等等),它們是以前兩類形式作為自己實現的可能性的”。總之,按照萬斯洛夫的觀點,“美僅僅屬于在實踐過程中被‘人化了的’現象,也就是僅僅表現于經過實踐改造過的或尚未改造的形態范圍。審美屬性按其自身的存在來說是自然的,因為它們乃是物質的、感性的、依賴于自然界的物體、特性和規律。然而,按其本質來說,它又是社會的,因為它們體現的是人以及由社會形成的人的特點和屬性,客觀上適應于人的生命活動的某一方面。”例如,白樺樹通過自身自然界的生命形式,便表現了人的內容,從而被“人化”;這是由于白樺樹的自然屬性客觀上類似于人的特點,也是由于人的審美感在實踐過程中所發展的結果。所以,萬斯洛夫的結論是:“作為人掌握現實的結果和成果,美是運用自然界規律的社會的產物。美的本質是社會—歷史的,而不是自然的。”
于是,萬斯洛夫認為,美是存在于現實現象的客觀屬性,而美的觀念和概念、美感則具有主觀性,即從屬于感知美的人的意識、心理。美感是客觀存在的美在人的意識中的反映,因而從屬于主體的條件、特性(時代的、階級的、民族的、個人的、年齡的等等)。美感可能適應或不適應客觀存在的美,對美的反映有可能是真實的,也有可能是歪曲的。對現實的審美關系最充分地表現于審美理想。“審美理想作為現實現象的審美評價和藝術的審美內容來說,在兩種意義上都是絕對和相對的統一。在歷史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對于一切個別的、具體的、現實的和藝術的現象進行審美評價來說,它具有絕對標準的意義。同時,它自身又是歷史地、階級地相對的。但承認任何審美理想的歷史相對性和局限性,并不意味著其中沒有任何絕對性。愈是真實和進步的審美理想,便愈能符合客觀存在的美;愈是正確和深刻地反映了客觀美的審美理想,便愈具有更多的絕對內容。”
按照以上的基本觀點。萬斯洛夫在《美的問題》中還分別探討了自然界、社會生活和藝術中的美。他認為,自然界中的美雖然指的是自然的、物質的現象的美,但是按照它們的起源和實質來說,這種美的內容和標準卻是社會的、人類的。自然界中的美和美麗、漂亮始終是一個意思。按照本來的意義,自然界不能說是善的,也不能說是真的,但可以說是美麗的。自然界的美并不僅僅在于它的現象的純外表形式的美觀,而是在于這些現象表現了正面的人的內容,它們符合于自然現象的生命內容。而社會生活中的美,按其本質來說則是表現人們互相之間的關系,是引導社會前進的人的生活內容的表現。至于藝術,則是和美不可分離的;藝術的特殊對象便是客觀現實的審美獨特性或審美屬性,審美屬性是藝術形象的萌芽、胚胎。藝術的美首先決定于審美理想在其中的體現,它既可以是現實中美的形象的表現,也可以通過描繪丑的東西來體現。
從以上簡略的介紹不難看出,《美的問題》盡管是一本看來并不很厚的普通的學術著作,但它涉及的內容卻是相當廣泛的。特別是書的前半部分,圍繞著美的本質這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作者從多方面、但又集中地進行了探討,提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毫無夸大地說,蘇聯美學界后來形成并擴大的所謂“社會說”派的一些基本的觀點,甚至直到目前還在為許多人不斷重復的某些重要的論點,在五十年代出版的這本美學論著中差不多都可以找到。就萬斯洛夫本人來說,《美的問題》也是最集中、最突出地代表了他的美學觀點的著作;除了在個別問題、個別論點上略有修正和補充,在以后的著作中作者基本上沒有改變書中的看法。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美的問題》問世以后、甚至一直到現在,在蘇聯既有許多人贊同、擁護和推崇它,也有不少人批評、反對和否定它了。
三
對萬斯洛夫的觀點表示贊同的,首先是愛沙尼亞加盟共和國塔爾圖大學當時還年輕的美學家勒·恩·斯托洛維奇。當一九五五年萬斯洛夫發表《客觀上存在著美嗎?》一文時,斯托洛維奇正致力于自己的副博士論文《藝術的審美本質的若干問題》的寫作。他認為,萬斯洛夫的論文基本上正確地提出并解決了美的客觀性問題,只是在論證上還嫌不足。因此,照他看來,對這個問題還應進一步系統地、更充分地加以闡釋。于是對于萬斯洛夫《美的問題》中的主要觀點,他不僅表示完全同意,而且還在自己的論著中補充論證和發揮。與萬斯洛夫一樣,斯托洛維奇也強調馬克思《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重要性,并且更為明確地表示這部著作“已具有馬克思主義的內容”。他支持萬斯洛夫關于美的客觀性在于社會性這個基本論點,只不過提出用“審美特性”來代替萬斯洛夫所說的“審美屬性”。按照斯托洛維奇的看法,現實的審美特性和審美關系從來就是社會的、而不是自然的,它們只是在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定階段上才產生。萬斯洛夫在《美的問題》中指出,悲、滑稽和美在原則上是同類現象,既然滑稽和悲的社會歷史性是異常明顯的,美當然也是如此。斯托洛維奇支持這一看法,同時指出所謂客體的審美特性,就是具體感性事物由于它們在具體社會關系中所起的作用而引起人對它們的一定思想感情關系的性能;它的客觀性在于,這些特性并不依賴于審美感受和意識面形成和存在。其實,正如萬斯洛夫所說,“審美屬性”和“審美特性”這兩個術語在使用中原則上都是一樣的,并無什么本質的區別。斯托洛維奇后來寫過不少美學論著,繼續堅持和發揮美的社會性觀點,因而成為蘇聯“社會說”派中與萬斯洛夫并駕齊驅的另一個著名的代表人物。
蘇聯美學家斯·斯·戈爾登特里赫特也是屬于“社會說”派的。他認為萬斯洛夫《美的問題》的中心思想是肯定審美的本質具有社會—歷史的性質,指出了在社會生產的實踐過程中,一方面歷史地、客觀地產生了人對他的社會生活條件、對外在世界的審美關系,另一方面又同時發展了人的美感、審美能力和審美需要。他同樣肯定《美的問題》提出這個問題的重要意義,并且認為從總的傾向上來看在解決這個問題時也是正確的、具有“科學唯物主義的基礎”。不過,與此同時,他還提出,《美的問題》也存在著一系列不準確的、矛盾的和錯誤的論斷。例如,萬斯洛夫在《美的問題》中把美、丑、崇高、滑稽等等都說成是“審美屬性”,這是斯托洛維奇肯定的,而戈爾登特里赫特則認為這將會帶來某些混亂。因為萬斯洛夫不止一次強調不能把美與物理的、物質的自然特性相混淆,所以他說自然界中存在著美、丑、崇高、滑稽等等,如同社會中和藝術中存在的一樣,便是自相矛盾。萬斯洛夫說自然界中的美、崇高、滑稽等“審美屬性”形式上是自然的,而內容則是人的、社會的,更是沒有把自己的基本論點貫徹到底。照戈爾登特里赫特看來,美、丑、悲、喜、崇高等等,都不是自然的屬性或特性,而只是社會審美關系表現的某種客觀形態,它們在各種物質的表現手段中找到自己現實的存在;因而,無論是就內容來說,還是就形式來說,它們都應當是社會的。
列寧格勒大學教授姆·斯·卡岡在基本觀點上也是贊成“社會說”的。他認為,萬斯洛夫和斯托洛維奇把“審美屬性”或“審美特性”看作是物質對象的客觀屬性或特性,而不是人的主觀的幻想,這符合唯物主義的原則;同時,他們又在社會的領域中去尋求美的根源,把“審美屬性”或“審美特性”看作是自然和社會兩者的結合和融合,這條門路也是正確的。不過,卡岡提出,萬斯洛夫和斯托洛維奇在論及“審美屬性”或“審美特性”的“社會內容”和“物質形式”時,企圖證明它們具有純粹的、絕對的客觀性質,即它們依賴于整個社會和社會實踐,而不依賴于個人的意識,這就是臆造和人為的。按照卡岡的理解,馬克思所說的“人化的自然界”和“人的本質對象化”,指的只是經過人改造過的自然,而不是原始的、尚未改造的自然。所謂賦予自然界以社會的意義,其實并不能說明“審美屬性”的特點,因為把對象稱作“好的”、“有益的”、“有用的”、“愜意的”等等,同樣都是賦予了社會的意義。于是,照卡岡的意見,美、丑、崇高、滑稽等等被稱之為“審美屬性”或“審美特性”,不如稱之為“審美現象”更妥,因為它們是人的一種評價。美是一種價值的特性,正由于這一點它才區別于真。按照卡岡的意見,以價值理論為基礎和指導原則,才能理解現實的審美現象中主觀和客觀的辯證統一。由此可見,卡岡的意圖是想用價值的學說來補充和修正萬斯洛夫等人的看法。
對于萬斯洛夫的《美的問題》及其基本美學觀點,蘇聯美學界也有不少人是持否定和反對的態度的。首先在如何對待青年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這個問題上,有些人就持完全相反的意見。例如,阿·恩·耶祖伊托夫的《馬克思和費爾巴哈——〈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美學問題》一文(載《文學問題》一九五九年第一期),就堅決反對以萬斯洛夫為代表的把馬克思早期未完成的著作看成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著作。他寫道:“我們不能教條主義地引用青年馬克思的一切美學原理。因為按照列寧的說法,馬克思在當時‘還只是在成為馬克思’。因此,必須把馬克思美學原理中那些新的、即增添到哲學和美學中去的東西,與仍然趨向于‘舊的’、即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以及還沒有完全明確形成和表達出來的東西區分開來。”他認為,萬斯洛夫客觀上是在一八四四年和一八五七——一八五八年的馬克思美學之間劃上了等號,因而掩蓋了青年馬克思的美學論述與成熟的馬克思美學之間的區別,在這個問題上非歷史主義地看待馬克思的遺著。蘇聯莫斯科大學教授、哲學系美學和倫理學教研室主任、《哲學問題》雜志美學組組長、蘇聯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美學研究室主任德·格·奧符相尼柯夫,也曾針對以萬斯洛夫為首的“社會說”派表示,要把“異化”、“掌握”這類術語從真正的美學科學中排除出去。他說:“這類術語在分析美學問題時,抹殺了社會的、階級的觀點,同時,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使得列寧的認識論的基本原理弄得含糊不清。”
蘇聯美學家弗·斯·柯爾年科也是反對《美的問題》中的基本觀點的。關于萬斯洛夫提出的所謂“自然的人化”的三類形式,他明確地表示不能接受。照他看來,在對象的實踐改造過程中體現出來的人的精神生活特點和屬性,只能體現在對象的物質屬性的形式中,而且也只是屬性中的一部分內容。自然界中未經人類改造過的那些物質對象和現象的審美意義,是和它們的自然屬性相聯系;它們并非由于人的利用才成為“有審美意義的”。他還指出,如果象萬斯洛夫那樣在神人同形同性說中去尋求自然界中的美的客觀性,那就一定會陷入主觀唯心主義。至于所謂白樺樹的“人化”,《美的問題》的作者顯然是把作為自然界客觀對象的白樺樹,與它在人們意識中的形象混為一談了。白樺樹是客觀存在的對象,是以本身的自然屬性使人產生美感和審美作用的;而白樺樹的形象在人的意識中則可以充實一定的其他的內容,可以在藝術中借用來表達人的感情、思想和情緒,但是卻不能把人的意識的特點和屬性擴展到自然界對象上去。
另一位美學家斯·姆·別爾米亞科夫更加尖銳地批評了萬斯洛夫及其擁護者。他說,如果按照萬斯洛夫的看法,人把自己的本質銘印于周圍的世界,這除了說是把人的本質強加于現實,不能作別的解釋。關于萬斯洛夫的“審美屬性”論,他批評這是任意地將形式和內容割裂開來,似乎自然界只“準備”了審美現象的形式,而人則“準備”了審美現象的內容。現象的內容處于現象之外,某種花的內容處于這種花之外,只能從外部加入進去,這是可能的嗎?他還認為,“審美屬性論者忘記了人類從自然界分化出來、變成在性質上是新的、社會的人以后,仍然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們把人類同自然對立起來,繼之按唯心主義的方式來重新確立人類同自然的聯系,鼓吹這種聯系,從而產生了新的擬人說。”別爾米亞科夫指出,萬斯洛夫把事物的社會內容絕對化了,不知不覺地背離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反映論。實際上,首先是客觀事物作用于人的意識,然后才是事物獲得某種社會意義。萬斯洛夫所說的其實并不是現實美的屬性的起源,而是關于人的美感是如何產生和發展的問題。
蘇聯美學家阿·克·卡蘭塔爾直到在一九八一年出版的、也是以《美的問題》為書名的專著中,還在與萬斯洛夫等人進行全面地論戰。他把自己擁護的“自然說”派稱作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而把萬斯洛夫、斯托洛維奇等“社會說”派的代表,叫做“不徹底的主觀主義者”。可見,由萬斯洛夫等人在五十年代提出的這場關于美的本質問題的爭論,經過了二十余年的交鋒,至今在蘇聯仍未平息下來。當然,目前的論辯無論在范圍還是深度上都與五十年代有所不同。然而,正如卡蘭塔爾所說,這種對于美的問題探討的興趣,卻恐怕是任何時候都會有增無減的。
四
五十年代出版的蘇聯美學家萬斯洛夫的《美的問題》,現在在八十年代的中國翻譯出版,這個事實一方面說明我國學術界過去對當代外國美學著作的介紹重視不夠,另一方面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出我們美學研究的復興。目前,據我了解已有不少出版社和有關單位合作,正在有計劃、有組織地將國外某些有較高學術價值、有重大影響、有代表性的美學和文藝理論著作編譯出版,以彌補過去的空白和缺陷。這是一件大有利于我國美學和文藝學事業的值得稱道的事。“遲做總比不做好”,盡管象《美的問題》這類著作看似已成歷史陳跡,但即使是為了了解和研究蘇聯美學發展的歷史,也絕不能對它們一無所知。近年來我們已經翻譯出版了若干當代外國美學學術著作、其中包括五十年代蘇聯的某些美學論著,不能不說這同樣標志著我國美學研究又重新面向世界,而且在這樣新的起點上將迅速地跨入現代美學的先進行列。
對于《美的問題》這部美學著作進行全面地評價,不是本文原定的任務。任何一個認真讀完這本書的讀者,都會通過思考得出自己的結論。“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既然它在蘇聯所引起的反響如我們上面所介紹的那樣是如此截然不同,有褒有貶;那么,它在我國的讀者中肯定也不會只有一種完全一致的評價。就筆者個人來講,對《美的問題》中的一些基本觀點,坦白地說就不敢茍同。但這絲毫也不意味著完全否定這部論著的意義。蘇聯莫斯科大學教授、語文學博士、曾任莫斯科大學語文系文藝理論研究室主任的格·尼·波斯彼洛夫,在一九六五年出版的《審美和藝術》一書中這樣談到萬斯洛夫為代表的蘇聯美學中的“社會學派”:
“他們令人信服地論證說,美學問題的探討,不應離開人類社會的實際歷史,而應該立足于這個歷史,立足于對這個歷史的具體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上。他們正確地論斷說,對生活的審美認識,乃是對生活的一種社會性的認識,這種認識是在社會關系的歷史發展的基礎上產生和發展的;在這種認識的產生和發展中,人類的生產實踐和勞動活動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在這種實踐和活動中,這種認識一方面改造自然,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性質;審美認識的主觀方面,并不是對生活消極觀望的意識,而是以積極實現某種客觀任務與理想、以改變現實為目的的意識。自然,這些以及類似的論點的發展使我國現代美學思想所探討的問題,獲得了重大的更新和充實。在這一點上,新學派無疑是作出了貢獻的。
“新學派的另一個貢獻是以其著述大大提高了我國廣大群眾對于美學問題的興趣。
“但是這個學派的一套理論,也依據了馬克思早期著作的弱的一面,同時在這個基礎上把普列漢諾夫的歷史—美學的研究傳統繼承了下來。他們力圖給歷史唯物主義美學提出理論根據,對這種美學進行深入研究,這是完全無可非議的。但他們在進行這項工作中,由于全神貫注于馬克思早期著作中弱的一面和普列漢諾夫的傳統,在實現這項任務中就產生很大的片面性,看來他們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離開了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立場。”(注2)
也許,從不同的美學觀點和立場來看,這番話還并非無商榷的余地。然而,照我看來,作為蘇聯“自然說”派的代表,他對自己的對立面所持的態度總的說來還是比較實事求是和公正的。用這樣的精神來看待萬斯洛夫的《美的問題》,在褒貶的兩個方面大致上會得出類似的結論和評價。當然,用今天的眼光來審視,不難發現這本書如同當時的蘇聯出版物一樣,或多或少地帶有時代的烙印和局限,這是蘇聯美學界、包括萬斯洛夫本人后來回顧和反省過的。對此用不著去苛求。
如上所說,翻譯、出版象《美的問題》這類有影響的蘇聯美學著作,不僅對于研究蘇聯當代美學是一項必要的基本資料建設工程,而且對我國美學和文藝理論今后的發展也將起到推動作用。人們不會忘記,五十年代在我國開展的那場美學大辯論,有些方面無疑地受到蘇聯美學思想的嚴重影響。翻閱一下當時報刊上發表的爭論文章,不難看出有些意見至少是受到蘇聯美學的啟發,更有不少是直接引用和借用蘇聯的美學論著的。這種影響直到現在還不能說已經完全消失。象關于美學的對象、美的本質以及美學的研究方法這些基本問題,目前的爭論有些就不能不使人聯系到過去的痕跡和蘇聯美學界幾派的分歧。如何看待這種影響以及開辟一條我國美學發展的新路,看來也是應當重視的問題。遺憾的是,由于蘇聯美學幾個主要學派的代表性著作過去未能完整地譯介出版,廣大讀者一般都難于直接了解這些觀點的全貌,從而就難免會產生這樣或那樣的誤解。讓讀者自己閱讀全書并作出判斷,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妥善的辦法。同時,無論對于贊同或是反對某一觀點的方面來說,也能避免根據間接的、片斷的引文或轉述而得出不完全符合原意的片面的結論。這對于學術討論恐怕是至關重要的。也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才能真正認真地總結前一時期的經驗教訓,既不必閉目塞聽,也不要全盤照搬。批判地吸收國外一切有益的學術成果,用以充實和豐富我們自己的美學研究,才能開創美學科學的新局面。在“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新形勢下,我們期望著有更多更新的外國美學著作翻譯出版。
(注1)《馬克思論藝術和社會理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38頁。
(注2)《論美和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第22—23頁。
*蘇聯美學家萬斯洛夫的《美的問題》一書,將由陜西人民出版社翻譯出版;本文原是作者應出版社和譯者之約寫的一篇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