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度回廊

一

《西廂》描寫的張生同鶯鶯，可說是一見鐘情，并沒有足夠的機會和時間讓他們逐步建立起感情來。即使如此，金圣嘆認為，他們的由見面到相愛，也仍然有一個由隱而顯，由淺而深以至成熟的階段。他在《寺警》一折的評論文字中說：

又有月度回廊之法。如仲春夜和，美人無眠。燒香卷簾，玲瓏待月。其時初昏，月始東升。冷冷清光，則必至廊檐，下度廊柱，又下度曲欄，然后漸漸度過閑階，然后度至瑣窗，而后照美人。雖此多時，彼美人者亦既久矣。明明佇立暗中，略復少停其勢，月亦必不能不來相照。然而月之心由廊而欄而階而窗而后美人者，乃正是未照美人以前之無限如迤如俚、如隱如躍別樣妙境，非此即將極嫌此美人何故突然便在月下，為了無身分也。……（《西廂記》）作者深悟文章舊有漸度之法，而于是閑閑然先寫殘春，然后閑閑然寫有隔花之一人，然后閑閑然寫到前后酬韻之事。至此卻忽然收筆云：身為千金貴人，吾愛吾寶，豈須別人隄備，然后又閑閑然獨與那人兜的便親。要知如此一篇大文，其意原來卻只要寫得此一句于前，以為后文張生忽然應募，鶯鶯驚心照眼作地。而法必閑閑漸寫，不可一口便說者，蓋是引文必然之次第。此為后賢所宜善學者又一也。

《紅樓夢》里賈母曾經批評過《西廂》一類才子佳人文藝作品，說這些作品“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是佳人！”賈母雖然未必指的是《西廂》，但是，《西廂》這種閃電式的愛情，顯然正是她所反對的。金圣嘆當然看不到賈母的這段評論。但是，他這段文字，他對《西廂》的相當一部分評論文字，卻是針對著類似的議論而發的。他把事情解釋成：鶯鶯同張生的建立愛情，是有一個過程的。從《西廂》的結構和描寫看，金圣嘆的解釋未必很有說服力。無論怎樣解釋，也回避不了張、鶯二人一見鐘情這個事實。其實，即使一見鐘情，也無論如何要比根本沒有見過，僅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牽到一起強。在金圣嘆那時，是不敢也不會想到用這樣干脆的語言來反駁賈母式的評論的。

在封建社會里，在賈母談到的那樣的條件下，有沒有金圣嘆在《寺警》的評論中提出來的，象月度回廊那樣由遠而近，由隱而顯，終于“獨與那人兜的便親”的愛情描寫呢？有。賈母身邊就發生著這樣的事。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否定了賈母的這套批評，實現了金圣嘆提出的理想的愛情描寫。

對于寶玉、黛玉的愛情，曹雪芹給他們編了一個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絳珠草被赤瑕宮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因而隨著神瑛侍者下世為人，把一生的眼淚償還給他的故事。當黛玉同寶玉頭一回見面的時候，就覺得“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但是，讀者感受到的，絕不是靈河岸上的這段故事在世上續演，而是分明感到寶玉、黛玉的愛情，從兩小無猜一步步地發展到心心相印。

金圣嘆提出了，但《西廂》沒有達到的，《紅樓夢》達到了。

二

金圣嘆提出的這個要求，當然不應當僅僅限在愛情描寫方面。這里提出的，其實是一個藝術如何按照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去表現它所要表現的對象的普遍性問題。

《水滸》寫一百零八人上山，最后集中到梁山泊。它先寫少華山，桃花山。寫到梁山泊了，也只寫打家劫舍階段在王倫統治下的山寨。這里就有一個“月度回廊”的講究。所以金圣嘆指出，作為全書“提綱挈領之人”的晁蓋，一直到十三回才出場，表明那是作者“有全書在胸而后下筆著書”。因為這種寫法，比第一回就讓晁蓋、宋江登場，更適合于表現農民起義如何從小到大，從低級到高級一步步發展的過程。

每一個人的上山過程也是如此。終于上山的人，除了少數人之外，那些作者認真寫而且寫得成功的人物，并不都是一開始就急急于上山的。有的人，例如林沖、楊志，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上山“落草”。這里也有一個“月度回廊”的過程。林沖的例子就夠典型的了。從妻子被辱到最后雪夜殺人上梁山，只要高俅那邊稍微饒他一下，他是可以不上山的。但是，現在的情況卻是林沖退一步高俅進一步，林沖讓一步高俅逼一步；矛盾一步步地發展，高俅非要他的性命不可，忍無可忍，才不得不上山。

《紅樓夢》寫一個貴族大家庭的由盛而衰，要寫好這個過程，同樣也得考慮如何把這個過程寫得入情入理。由于題材不同，《水滸》故事有《水滸》故事的難寫之處，《紅樓》故事也有《紅樓》故事的難寫之處，簡單地比較不一定合適。但是，在這個問題上，《紅樓》可以說有一點超過《水滸》。那就是，它不僅把賈府盛衰的過程寫得合情合理，而且生動入微。它描寫變化中的量變也好，部分質變也好，總是那樣地注意分寸的準確，似乎有意無意之間，連曹雪芹自己也不著意地加上那樣輕輕的一筆，以致于粗心的讀者，往往還覺察不出。脂硯齋說：“《石頭記》總于沒要緊處用三二筆寫正文筋骨，看官當用巨眼，不為彼瞞過方好。”就有這個意思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其時賈家正在興盛階段；但是，這位賈府仆人的女婿，卻已經指出它“不比先時光景”。在融洽無間得甜蜜蜜的場面中，又不為無因地稍稍透露了一個“月錢放完不曾”的問題，埋伏著重重矛盾。衰，抄家只是一個促進質變的導火線，并不是根本原因。那原因，在盛極的時候就已經隱隱約約地表現了出來。同樣，既然是大家貴族，即使到了衰的階段，又仍然不時有回光返照，使我們看到它雖衰而未全倒。《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貴族小姐的雄心固然不宜否定，但她考慮到這個問題，就又說明了賈家的傾頹。“歷朝有言利之臣則國脈已傷，治家而搜括小利則元氣將絕”。不僅探春，賈府的入不敷出，連最不關心這類“俗事”的林黛玉也注意到了，可見其嚴重性。但是，即使如此，在動員張華告狀搞尤二姐時，王熙鳳的口氣又仍然很大：“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談到家庭困難的時候，旺兒媳婦說：“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服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認真搜索，《水滸》里自然也可以找到類似的一些零星的手法；但是，遠不如《紅樓》那樣俯拾皆是，也就說明曹雪芹藝術技巧比前人進了一大步。

三

這種所謂“月度回廊法”，用在具體情節的描寫上，金圣嘆又稱之為“弄引法”。他說：

有弄引法。謂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寫周謹；十分光前，先說五事等是也。（《讀法》）

在內文的批注中，他又進一步闡明這種思想。如在第三回魯達同趙員外相見，趙員外請魯達到七寶村他莊里躲避幾時。金圣嘆說：

此書每欲起一篇大文字，必于前文先露一個消息，使文情漸漸隱隆而起，猶如山川出云，乃始膚寸也。如此處將起五臺山，卻有七寶村名字；林沖將入草料場，卻先有小二渾家漿洗棉襖；六月將劫生辰綱，卻先有阮氏鬢邊石榴花等是也。

一件事情的發生，特別是一個重大情節的發生，一個高潮的形成，往往是在人們不知不覺之間蘊藏著，產生著，發展著。最初，只是一點點似乎微不足道的跡象，然而卻因此由小而大，由淺而顯。金圣嘆概括的這種藝術手法，是符合生活發展規律的。楊志同索超比武，是楊志同周謹比武的結果。在比武中，周謹遠遠不是楊志的對手；周謹是索超的徒弟，索超又是急性子，因此必然不服，要求比試。但是，就文字來說，楊志索超比武，卻并不比楊志同周謹比武寫得生動引人，更沒有形成高潮，以至作者不得不用烘云托月的辦法，把氣氛渲染一番了事。至于他談到的十分光與五件事，七寶村與五臺山，李小二與草料場，石榴花與生辰綱等等，更是沒有必然聯系的兩件事情。這反映出金圣嘆有時喜歡脫離內容去議論形式，因而抓不住事物的本質聯系，是他理論上的一個缺陷。

在《水滸》里，這種反映事物內部的聯系的“弄引法”，事實上是存在的。從全書來說，高俅的得勢，就是一百零八人逼上梁山的引子。在具體描寫中，林沖殺人上山，就是一個高潮。這場暴風雨的發生，就由一朵朵的烏云構成。但是，大半由于題材的限制，《水滸》中人物的行動，粗線條的多，細線條的少，他們的思想感情起伏強烈，因此，“月度回廊”那種時隱時顯的線條，在《水滸》中不易找到。倒是同《西廂》的題材比較接近的《紅樓夢》不時可以找到描寫得比較理想的章節。

尤二姐事件是一種寫法。賈璉偷娶尤二姐，明白的讀者總會感到懸在尤二姐頭上有一把劍，不知什么時候掉在她的頭上。興兒向尤二姐介紹賈府時，已經點明了鳳姐的為人：“奶奶千萬不要去”找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奶奶這樣斯文善良人，那里是他的對手！”就如氣象臺預告了雷暴雨。但是，這場暴雨什么時候來呢？首先是鶯兒發現了第一朵烏云：被寶釵派去各處送土儀的鶯兒回來復命完畢，只剩下她同寶釵的時候：

鶯兒走近前來一步，挨著寶釵，悄悄的說道：“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問小紅，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里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么。’看那個光景，倒象有什么大事似的……”

鶯兒的話給人的印象是鳳姐的怒氣同老太太那兒有著某種聯系，卻不會想到同尤二姐那兒有什么關連。這是符合生活里的情況的，具有若明若暗那個階段的事物的特色，因而也才有引人的力量。接著，是襲人又看到了一點端倪。鳳姐身體不好，襲人去看她：

一到院里，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里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著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里呢么？”……（進去后）一面說閑話兒，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里，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著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著。”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里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

這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毫無疑問有暴風雨了。但是，在這場暴風雨中，到底什么該遭殃，仍然是一個未知數。等到審興兒，讀者才明白過來：尤二姐的苦難開始了。

有時候，這種暴風驟雨，還不是一朵，而是兩朵、三朵或多朵烏云形成。抄檢大觀園可以說是一場狂風暴雨。烏云的形成，從司棋幽會就開始了，接著是繡春囊，才引導到抄檢。這里已經好幾朵云。另外還有一朵野云：趙姨娘求賈政把丫頭彩霞賞給賈環當通房丫頭，順便扯到寶玉，說這種丫頭，“寶玉已有一二年了”。小事一樁，聽頭不聽尾的小丫頭小鵲，正兒八經地去告訴寶玉。要寶玉“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小鵲一句話，引起了波瀾。為了應付賈政的查考，寶玉加緊溫課，丫頭們被連累得亂成一團。最后是晴雯將計就計，讓寶玉趁小丫頭鬧鬼的機會裝成被嚇得病，逃過一場其實未必會發生的盤詰。但是，并不存在的寶玉被嚇，卻引起賈母的注意，更由此查出一批夜間聚賭的大小頭家和賭友幾十人，分別給予懲處。小波引出了大波。看去本無直接聯系；但是，都來自賈府內部主子與奴才之間、主子與主子之間、奴才與奴才之間的重重矛盾。從這個意義上看，這兩個不大不小的波瀾，又接著引出繡春囊事件，直到抄檢的大風波！《紅樓夢》八十回本的后二十回，幾乎全是來源于這些矛盾的一波又一波的風浪。只是由于曹雪芹的過早去世，我們才看不到這些風浪如何最后沖垮賈府這個龐然大物，“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金圣嘆從現實主義經典作品中概括出來的“月度回廊”法，提出了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創作問題。這就是，大到一部長篇小說的結構，小到一個情節或細節的描寫，都有一個如何按照事物本身的運動規律，按照多種矛盾的性質和相互關系，按照現實生活發展的邏輯，或由遠而近，或由微而著，或由淡而濃，或由低而高，將描寫的對象很有分寸感地表現出來的問題。這對我們今天的創作來說，也有著可資借鑒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