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科學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文獻。歷史已經證明,在《講話》指引下的文學由于具有嶄新的歷史特色,而自成新文學史上一個獨立的發展時期,作為這一新的文學發展時期代表的,則是解放區的文學創作。它既是以“五四”為發端的新民主主義文學的延續和拓展,又是建國后社會主義文學的最為嘹亮的前奏。本文試圖對解放區文學創作的美學特征作一探討。
一
從“五四”文學革命到《講話》的誕生,中國新文學已經歷了二十多年在苦斗中求生存和發展的過程。從產生的第一天起,它就是“為人生”的,而且密切配合中國的政治革命、思想革命的現實要求,竭盡其促進社會改革的歷史使命。為中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質這一基本國情所決定,也為中國民主革命的現實發展程度所決定,新文學在它降生伊始,不能不首先關注著占全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和在新潮激蕩之下最先覺醒起來的青年知識分子的命運。這就形成了初期新文學的兩大題材。魯迅的創作是“五四”新文學最為杰出的代表。在農村題材中,新文學表現的是農民“對于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雖然它所描寫的生活畫面,就其主色來說,往往是陰暗的,但它在農村的急劇破產、敗落和緩慢的生活節奏的悲劇性沖突中鮮明揭示的正是“不能照舊生活下去”的革命性主題,并由于執著地尋求“新的生路”而顯出若干亮色。隨著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的崛起,對“咆哮的土地”的描繪代替了對“老中國的暗陬的鄉村”的刻畫,顯示了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時期農村生活在痛苦中的不安和躁動。在青年知識分子題材中,“五四”時期的“個性解放”的最初熱情的吶喊,由于融進了社會革命的大潮,早在二十年代就出現了“從狹小的學校生活以及私生活的小小的波浪轉移到廣大的社會的動態”(注1)。而在左翼文藝運動的十年,新文學在更深刻的程度上反映了知識青年的思想變化,以及其中的先進分子投身革命的艱辛歷程。由于對社會生活的更深入一步的鍥進,它具有遠比第一個十年的文學更為豐厚的社會的、政治的內涵。
顯然,上述的發展變化既受制于社會生活的現實發展,又受制于文學自身藝術發展的邏輯。一般地說,新文學始終是自覺地尋求著它的社會使命的,但由于反動勢力的阻隔,在革命的文藝戰線與革命的軍事戰線之間,在新文學與人民大眾之間,實際上存在著一定的距離;另一方面,新文學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是以現代社會生活為基礎并以既成的藝術經驗為其創造的借鑒的,但是在二、三十年代,由于它主要產生于都市并以城市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市民為主要讀者對象,它的藝術創新的啟迪也主要來自西方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這樣,它在取得創造性的重大成就的同時也帶來了自身的社會基礎和藝術基礎的褊狹。它亟待一個新的文學時期的糾正。從早期共產黨人的文學主張,到左翼作家對無產階級文藝與文藝大眾化的提倡,從土地革命時期黨領導下蘇區的處于萌芽狀態的群眾性文藝活動的蓬勃開展,到抗戰前期敵后根據地人民文藝活動的大規模掀起,它們都體現了文學向新的天地突進的歷史必然要求。而《講話》的應運而生,體現了文學在新的理論高度上的自覺,它通過文藝整風的形式直接推動了以解放區文學為代表的新的文學時期的到來。
二
《講話》后的解放區文學具有什么樣的美學特色呢?
顯然,我們應該把它擺在“五四”以來的現實主義文學發展潮流中去認識。現實主義是新文學的最為寶貴的優良傳統。一般說來,“五四”時期的作家的創作以揭露和批判為主要特色,他們的作品傳出了“封建社會崩坍的響聲”(注2),顯示了與舊生活決絕的姿態。左翼文藝運動時期的現實主義文學,不同于“五四”時期對“新的生路”的朦朧追求,它真切地反映了沖破巖層的“地火的運行”,葉紫的小說,殷夫的詩歌……尤其是魯迅的后期雜感集中地表達了這樣一個已經成熟了的歷史命題: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二、三十年代現實主義文學的最主要成就在于不斷地深化著對“上流社會的墜落和下層社會的不幸”(注3)的表現,與此相對應的是喜劇藝術和悲劇藝術得到了最先的發展。從“五四”時期對現實生活中否定方面的冷嘲熱諷,到三十年代“左聯”青年作家和京派作家的諷刺藝術的初步成熟,從初期新文學對被侮辱者、被損害者的不幸命運的關注,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老舍的《駱駝祥子》、曹禺的《雷雨》的出現,它們所各各標志著的正是新文學的喜劇品格和悲劇品格的初步確立。魯迅的創作則是其代表。這不僅由于他用成熟的悲劇藝術或喜劇藝術去深刻地反映農民的命運和知識分子的命運,而且由于他在極其深廣的歷史背景上表現了悲劇和喜劇在現實上的內在聯系。
正是那個苦難的而又蘊蓄著希望的年代催促著文學的喜劇品格和悲劇品格的建樹。那么,當社會生活發生重大變革的時候,文學的變革也就勢在必行了。四十年代的解放區生活是解放區文學產生的土壤。黨領導下的人民武裝力量的壯大和以延安為中心的民主根據地的建立,使千百年來受盡壓迫剝削的工農群眾翻身作了主人,而人民群眾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改造著自己的主觀世界。解放區軍民在新的天地里所表現出來的對新生活的熱情、信心和奮不顧身的自我犧牲精神構成了解放區生活的主色。不管是從國統區來的大批作家,還是成長于根據地的文藝戰士,他們都感受著新世界里的英雄色調和創造精神。黑格爾說過:“一個民族在他們的英雄時代,即史詩的搖籃期。”(注4)在解放區這塊人民當家作主的土地上,四十年代正是史詩的年代,它呼喚著時代的史詩。解放區文學最為鮮明的美學特色就在于它的史詩品格。
我們這里所說的“史詩”,不是指西方古代文學歷史上的那個詩歌品種Epos,而是就其美學意義而言的。它具有一定的歷史長度,合敘事與抒情、戲劇與詩歌的因素于一體,在重大事件的描繪中顯示英雄格調和創世色彩。此外,解放區文學的史詩品格這一命題也不是對它的各別作品的評判,而指的是它的總體的文學風貌。
解放區文學的史詩品格,其特征之一就在于它在“新的世界”的描繪中體現了偉大與真實的完美統一。它不僅再現了四十年代中國大地上天翻地覆的偉大變革,而且在黨領導下的人民群眾的歷史獨創性和主動精神的充分展示中顯現了中國革命的勝利前景。從《講話》發表后解放區文學的第一朵奇葩——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到后來的《王貴與李香香》、《白毛女》、《漳河水》、《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它們廣泛而又深刻地描繪了農村社會變革的壯闊畫面。從減租減息到土地改革,從建立抗日民主政權到鋤奸、復仇、清算,從革命戰爭到剛解放了的城市中工人階級為恢復工業生產、支援解放戰爭而進行的艱苦勞動……都在解放區文學中得到了真實而生動的反映。還沒有哪一個時期的文學象解放區文學那樣迅速地正面反映當前的重大問題。題材的社會性和當代性是解放區文學的一個特點,由此而構成的宏大的藝術畫面正是造就解放區文學史詩品格的前提。“史詩的幅面廣闊”(注5),舍此就構不成史詩。不僅于此,在解放區文學所提供的宏大歷史畫面中,正義的力量不僅具有充分的社會肯定性質和強烈的英雄色彩,而且在與非正義勢力的實際力量對比上,前者占有壓倒后者的優勢。它所描寫的斗爭是嚴酷的,然而真正主宰事件的進程和結局的卻是人民的力量、正義的力量。比如話劇《劉胡蘭》和長篇《暴風驟雨》,不同于“美的毀滅”這一傳統的悲劇結局,劉胡蘭、趙玉林的犧牲給予我們的是催人振奮的壯美。而《劉胡蘭》的編劇者正由于感受著人民的意愿和革命現實的發展,在話劇的結尾加寫了“復仇”一場。這顯然不是對“光明的尾巴”的膚淺追求,而是意味著解放區文學在革命現實的召喚之下而出現的審美重心的轉移。對宏大的歷史畫面的追求和在人民的創造性力量的充分展示中達到對歷史發展趨勢的深刻把握,這構成了解放區文學在總體上的偉大和崇高。
“天才所能攀登的最高峰就是同時達到偉大和真實。”(注6)三十年代左翼文學中曾有過一種被瞿秋白批評為“命定論”的廉價的樂觀主義,它的失足就在于忽視了現實發展的豐富性、生動性和具體性,尤其是忽視了作為生活的主體,同時也作為審美對象的主體的“人”的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豐富性、生動性和具體性,而滿足于對歷史作理論的演繹,失去了“真實”,也就失去了“偉大”。解放區文學所達到的偉大和真實的統一,存在于作家所“意識到的歷史內容”之中。當然,對解放區風土人情的描繪,真人真事的反映,方言俗語的運用,這些都對解放區文學真實性的完成有很大的幫助;然而,我們以為解放區文學的真實之處首先在于它始終關注著勞動者這一“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解放的問題,它生動地、具體地描寫了解放區人民翻身的過程。正是這種描寫使上述的解放區文學對偉大和崇高的追求才成為實在的美學品格。這里有李家莊的變遷,有閻家山的暗流,有死羊灣的曲折,有暖水屯的歡欣,有元茂屯的風暴……這些都真實地傳達了農村大變革的艱難、復雜的情狀,深刻地表現了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人的解放”的豐富內涵。“人的解放”曾經是使“五四”新文學家們激動不已的主題,但是當他們把自己的主張放到社會實踐中去檢驗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感到了這種思想的無力。甚至中國近、現代史上最偉大的啟蒙思想家魯迅也曾為此有過困惑,他的深刻之處在于第一個在創作上表達了個性解放不能離開人的社會條件的解放的思想,而真正給“人的社會條件的解放”以科學表述的,還在他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之后。在三十年代,一部分革命民主主義作家仍然不倦地開掘著這個主題,各各用悲劇或喜劇程度不同地深化著人們的認識,另一部分先進的左翼文學家較為關注的是“階級的解放”。他們企圖在更廣闊的視野內表現勞動人民改變命運的要求,但由于他們對下層人民生活實際上的隔膜,因此也未能很好地在創作中表現這個主題。只有解放區文學才最有力地表現了隨著社會制度的變革而出現的“幾萬萬人民的個性的解放和個性的發展”(注7)。革命使勞動農民復蘇了階級的自覺和作為社會的主人的自覺。在《王貴與李香香》中——
掙扎半天王貴才說了一句話:
“咱們鬧革命,革命也是為了咱!”
從這里我們看到了革命的利益和勞動人民個人利益的有機統一;而且,長詩還充分顯示了只有把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勞動人民個人的利益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這一辯證關系。
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進行著對主觀世界的改造,這是解放區文學表現勞動人民的解放這一主題的重要內容。不同于以前文學作品著重于對勞動人民所背負的沉重的精神枷鎖的刻畫,解放區文學表現的是他們精神轉變的偉大進程。勞動人民的固有美德,一經與嶄新的社會意識遇合,終于形成為強大的改造世界的物質力量。解放區文學正是在人民的階級意識覺醒和社會條件的解放之充分的現實主義描寫中,揭示了推動著偉大歷史變革的力量之所在,從而實現了偉大和真實的完美統一。
解放區文學的史詩品格,其特征之二在于它提供了一系列具有強烈的階級意識和鮮明的個性、普通平凡而又帶著英雄色彩的新人形象。文學是人學。這個命題首先意味著塑造真實生動、性格鮮明而又富于時代特征的人物是作家的最高使命。豐富多樣的農民形象的塑造是解放區文學對新文學的最大貢獻。如果說二、三十年代文學中的農民形象最有特色的是那些“老中國的兒女”的話,那么解放區文學中塑造最為成功的是農村中的新人形象。
他們都是昔日的奴隸,一旦接受了黨的領導,立刻就義無反顧地為恢復自己做人的權利,為受苦人的解放進行了英勇的斗爭。這里有元茂屯里的趙玉林、郭全海,有縣里來的農會主席老楊,有“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劉胡蘭……他們都是在激烈的階級斗爭、民族斗爭的環境中迅速地成長起來,成為創造新生活的英雄,成為中國大地上的真正主人。他們不是個人式的英雄,而是階級的英雄,他們既來自群眾,是群眾中的一員,又由于較早受到黨的教育而具有高于普通群眾的階級覺悟與政策水平,能組織群眾、帶領群眾為貫徹黨的路線而英勇斗爭。他們不僅使人感到可敬,而且更使人感到可親。普通人和英雄品格的統一是解放區新人形象的最主要特征。而在無產階級文學出現之前,文學中的普通人和英雄品格基本上是分離的。
當然,由于客觀和主觀方面的原因,當時解放區文學在塑造新人形象上所取得的成就并不完全一致,真正達到藝術典型高度的還不多。任何新生事物都有一個成長、發展的過程,在新人形象的塑造上也是如此。我們必須充分肯定它在新文學歷史上所起的開拓作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解放區文學在描寫“新的人物、新的世界”上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也就不可能有建國后文藝創作上一批較為成功的社會主義新人的藝術典型的誕生。
三
應該指出的是,解放區文學表現了作家們對外部世界的極大興趣和熱情,然而外部世界的色彩、情調、氣魄正是作家們通過自己的心靈去感受的。“無真情,亦無真相也。”(注8)文藝整風之后,作家們真正深入了工農兵,親自參加了解放區的階級斗爭、政權建設以及大生產運動,身受了新生活的熏陶,改變了立場,變換了感情和自己的審美趣味。這樣,“我”的感受,“我”的體驗就突破了原先個人小圈子的范圍,具有更深廣的階級的、社會的、歷史的內涵。這對解放區文學史詩品格的形成當然是至關重要的。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更值得探究的是:正由于是“我”的感受,“我”的體驗,因而它又不能不是千差萬別,各呈異彩的。解放區文學總體上的素樸、明朗、道勁的英雄風格,并不代替作家風格的個別形式。盡管解放區作家各各程度不同地感受了時代的英雄風格,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家們要消泯自己的藝術個性,他們只是在美的更高層次上尋求著個人風格和時代風格的銜接或融合。我們并不認為解放區作家在這方面的努力都是成功的,但對于其中最有成就的那些作家來說,他們的創作正由于帶著自己觀察生活的獨特視角和視區,帶著從生活的深層開掘到的真知灼見,帶著自己長期藝術實踐中形成的審美敏悟和靈感,他們才最有力地體現出時代的英雄風格。那種認為《講話》發表后由于以工農兵為主要描寫對象,作家個人的真情實感和藝術個性被忽視了的說法是完全沒有根據的。解放區文學已經證明的是:創作離不開作家對世界的藝術把握的個別形式,而這個“個別形式”只有當它與生活的現實和革命發展全面鍥合,且又體現了崇高理想的時候,才有社會價值和美學價值,并達到時代風格和個人風格的和諧的統一。
隨著服務對象向工農兵的轉移和描寫內容向“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轉換,在建樹自己的史詩品格的同時,解放區文學在藝術形式上出現了一系列重大革新。不論是戲劇、小說、詩歌,還是其它文學體裁,由于著重吸收了民族傳統的、特別是民間的文學藝術養分,形成了為人民大眾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體現了新文學在民族化追求中的重大突破。
解放區文學創作,除了真實地反映民族社會生活內容外,在運用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形式和大眾化的語言方面,和民族、民間的文藝傳統保持了血肉聯系,從群眾觀點上考慮了廣大讀者群的審美趣味、習慣和欣賞水平,體現了這一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
也許我們還應該從文學自身藝術發展的規律上去認識這個問題。首先,解放區文學史詩品格的確立,這意味著它需要尋找與它的英雄風格相適應的形式的“外殼”。高爾基認為:“最深刻、最鮮明、在藝術上十分完善的英雄典型是民間創作、勞動人民的口頭創作所創造的”(注9)。“寫革命英雄必須用史詩式的語言”(注10)。優秀的民間文學中的純樸、剛健、爽朗、簡捷的風格,活生生的勞動人民的口頭語言,與生產勞動密切相關的表現形式,這些無疑都給努力于表現“新的世界”“新的人物”的解放區作家以極大的啟迪。何其芳曾把這種“啟迪”稱做“給藝術本身換了新的血液,新的面貌”(注11),這是很恰當的。其次,從新文學更廣大的發展來說,它迫切需要在不斷的運動中擴大自己的藝術基礎,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不管是民間的,還是文學專門家的創作,種種藝術資料和經驗都應該成為我們民族文學創新的基礎,這種“應該”與其說是由于某個理論家的發現,不如說是新文學藝術發展的自身需要。
我們不贊成把新文學的藝術基礎限制得過于狹小的主張,即使是民族的、民間的文學傳統,對于一個偉大的民族文學的需求來說也還是不夠的。我們也不贊成把解放區文學理解為僅僅是對民間文學傳統的單一方面的吸收。如果那樣的話,它的成就將是非常有限的。我們說解放區文學創作著重吸收了民間文學的藝術養分,是就其不同于二、三十年代文學的特點而言的。事實上,“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已成為解放區作家直接面對的傳統。歷史證明,新文學只有在尋求著廣大的社會基礎的同時也尋求著廣大的藝術基礎,而不是僅僅局限于對某一方面文學遺產的吸收,才能豐富和擴大革命現實主義的表現力,形成和發展自己的民族獨創性。
四
解放區文學開啟了中國現代文學史嶄新的一頁。這不僅由于它忠實地、出色地完成了作為中國革命的“一翼”的歷史使命,而且由于一方面它以自己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史詩品格,承續著新文學已經確立起來的喜劇品格和悲劇品格,初步完成了新文學三種主要的美學品格的建樹;另一方面它著重開掘了民族的、尤其是民間的文學藝術的合理因素,以作為創造民族新文學的借鑒,這樣它就在新文學已達到的疆土之外開辟了新的“省份”,標志著新文學的廣大的藝術基礎的基本形成。我們正是從上述諸方面去認識解放區文學的歷史地位和它對新文學發展的重大意義的。
解放區文學作為文學現象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這些年來,我們國家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社會主義文學也取得了重大的成就,而解放區文學中的優秀作品仍然受到人們的喜愛。正象直接哺育了解放區文學的《講話》,其基本思想至今仍是黨的文藝方針、政策的理論根據一樣,解放區文學所體現的美學原則仍然閃耀著燦爛的光輝。五、六十年代的作家很少有不受它的影響的。它的史詩品格在社會主義文學中得到了最好的繼承和廓大。
史詩品格是“十七年”時期社會主義文學最為主要的美學品格。顯然,它已遠比解放區文學的史詩品格更為豐富,更為完滿了,這體現了它在迅速發展著的社會主義現實中的強大生命力。然而,當我們今天回顧這一段歷史的時候,不能不遺憾地感到,與史詩品格對舉的喜劇品格和悲劇品格,尤其是后者,多少被我們的作家和理論家們怠慢了。對我們完整的新文學傳統的倚輕倚重,既形成了“十七年”時期社會主義文學的特色,也造成了它的不足。優秀的人民藝術家老舍最早提出:悲劇“這么強有力的一種文學形式而被打入冷宮,的確令人難解,特別是在號召百花齊放的今天”(注12)。然而他的呼吁在那個時期只能是空谷足音。與此相對應的是史詩品格在一部分作品中的摻假,“偉大的暗疾則是虛偽”(注13),這里雨果對藝術家所提出的警戒,仍然值得我們深思。我們是不是可以在某種意義上把這種“暗疾”看作十年浩劫中“假大空”文藝的始作俑者呢?
于是,當浩劫已經過去,人們痛定思痛,由對社會的反思導致對文學的反思,新時期文學中最先蘇醒過來的美學品格主要是悲劇品格和喜劇品格,如所謂“傷痕文學”。這既是特定的歷史時期的文學現象,又體現了現實主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深化。我們應該充分估計它們的社會價值和美學價值。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文學中的史詩品格應該退隱,解放區文學的傳統已經不靈了呢?
結論只能是否定的。由于社會生活是復雜的,由于人民的審美需求是多樣的,文學的美學品格也必須是豐富多彩的。我們贊成悲劇品格和喜劇品格以及其它的美學品格在文學中的復歸,美學品格的單一化隱藏著文學枯萎的危機;但我們的社會現實畢竟是在前進之中的,人民群眾自覺創造歷史的活動,同樣應該在我們的文學中占有顯著的地位,因此,我們以為史詩品格自是新時期文學的應有的甚至是主要的品格。自然,社會主義的新人仍然應當是普通人與英雄品格的完美統一,在這個意義上,那種將普通人與英雄品格對立起來的觀點是片面的。事實上,近年來在文壇上十分活躍的軍事題材創作和改革者題材創作,正是這種史詩品格重新崛起的先聲,而在理論上則已經出現了對史詩的呼喚。新的歷史時期產生了新的文學自覺。可以展望,一種遠比以前任何時期的文學都更為壯麗、更有活力,美學品格更為完備、更為完美的文學即將出現在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中國這塊充溢著希望的沃土之上。這無疑是對六十多年新文學傳統,其中包括解放區文學傳統的最好的繼承和發揚。
一九八四年一月
(注1)茅盾:《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
(注2)茅盾:《讀〈倪煥之〉》。
(注3)魯迅:《集外集拾遺·英譯本〈短篇小說選集〉自序》。
(注4)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
(注5)茅盾:《世界文學名著雜談》,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
(注6)(注13)雨果:《〈瑪麗·都鐸〉序》。
(注7)毛澤東:《論聯合政府》。
(注8)魯迅:《致曹聚仁》(1934,4,30)。
(注9)高爾基:《蘇聯的文學》。
(注10)高爾基:《給斯洛尼姆斯基》。
(注11)何其芳:《關于群眾藝術化問題》。
(注12)老舍:《論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