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格爾在《美學》中敘及藝術表現的問題時,舉了一則有趣的例子:“……一個小男孩把石頭拋在河水里,以驚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現的圓圈,覺得這是一個作品,在這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動的結果?!?注1)這里,黑格爾意在闡述美學的“實踐觀點”,但還給我們一個啟示:如果水中的圓圈算作“一個作品”,這一“作品”又是何等的巧奪天工、自然渾成;而藝術創作所極力追求的一種重要效果,不正是“天成”之作嗎?
頗為偶合的是,中國古代文論中曾以“風行水上”所呈現的淪漪(恰似黑格爾例子中的“圓圈”),喻文章的創作決不可過分“人為”,應求其“自然”。清人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論詩文的“繁簡”時,指出:
且文章豈有繁簡邪?昔人之論謂:“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比舨怀鲇谧匀唬幸庥诜焙?,則失之矣。
他說的“自然成文”,就美學意蘊而言,顯然是大大超乎“繁簡”一端之外了,而與蘇軾關于文章“詞達”的一節敘說甚為近似:“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注2)
然而,要考究“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一說的源頭,我們還得追溯到“群經之首”的《周易》。這部亦屬中國最早的哲學專著,講的是八卦、六十四卦的哲理,充滿著玄妙的象征色彩。其中第五十九卦《渙》卦的卦形作,上“巽”()為“風”,下“坎”()為“水”,取風吹水面,渙然呈文之象(注3),故《象傳》謂“風行水上,渙”??梢?,此卦的擬象依據,較為顯明。而卦名取“渙”字的含義,舊解多以“渙散”為說。行唐尚節之先生著《周易尚氏學》,以為舊說“皆不通”,因據揚雄《太玄經》擬“渙”為“文”、司馬光謂“揚子蓋讀‘渙’為‘煥’”等,認為“渙本有文義”,“而風行水上,文理爛然,故為文也”。(注4)清人朱駿聲也曾指出“渙”有“文貌”,“風行水上,而文成焉”。(注5)錢鍾書在辨析《詩經·伐檀》“河水清且漣猗”、“河水清且淪猗”兩句時,引《毛傳》“風行水成文曰‘漣’”、“小風,水成文,轉如輪也”等語,謂《周易》中的《渙》卦即“取水之淪漪……以喻文章”,“以風來水面為詞章之擬象”。(注6)這些解說表明,縱然《周易·渙》卦的象征意義頗為復雜,但其卦象擬“風行水上”,卦名取“渙”,無疑是含有一定的美學因素。這可以說是古代文論中“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說的源頭。
《周易·渙》卦卦象蘊含的“自然成文”美學觀,常為后代文人所引而申之。北宋蘇洵說道:
……故曰“風行水上渙”。此亦天下之至文也。然而此二物者(指“風”與“水”——引者按),豈有求乎文哉?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風之文也。二物者非能為文,而不能不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間也,故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溫然美矣,而不得以為文;刻鏤組繡,非不文矣,而不可與論乎自然。故夫天下之無營而文生者,唯水與風而已。(注7)
蘇洵闡發的基本意旨,在于以“水”譬喻廣博淵深的藝術修養,以“風”譬喻生機勃發的創作沖動——只有二者“無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才能運神來之筆,極文章之偉觀。但無論蘇氏對“風水成文”說作了多少發揮,他所極力追求的“天下之至文”,其最終歸宿則不離“自然”二字。因此他認為著意刻鏤的作品雖然華美,卻“不可與論乎自然”;而作為“無意于經營”的“天成”之文的絕好象征,“唯水與風而已”。于是,他把其兄蘇渙的字改作“文甫”,即取“風水渙然成文”之意(注8)。后來蘇軾畢生遵奉的“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的創作主張,顯然與其父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當然,這里的“自然”概念,較多的還是追求表現形式上的不做作、不過飾、不堆砌。正如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對謝靈運“池塘生春草”、謝鞉“澄江凈如練”的評價:“天然渾成,天球不琢”。至于明代后期的李贄,對當時彌及文壇的復古主義和剽竊摹擬的風氣極為不滿,強烈抨擊“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極力提倡“化工”之“至文”,亦即純真“自然”之作。他說:
且吾聞之:追風逐電之足,決不在于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于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注9)
“牝牡驪黃”是外在之形,“尋行數墨”是摹擬之舉,“一字一句”是刻鏤之奇,均與“自然”之旨大相徑庭,實屬李卓吾所激烈指斥而絕不屑為的??梢姡钯椡瞥纭帮L行水上之文”,貶叱雕琢、復古,是一種批判時弊的進步文藝觀,而這一觀點,正是以“自然成文”說的美學意蘊為理論基礎的。很明顯,李贄心目中的“自然”的意義,已經不僅僅停留在表現形式上的不刻意雕琢,還極力追求思想感情的真實流露,即對藝術作品思想內容的重視。因此,他所推崇的“風行水上之文”,與所謂“假人”作的“假文”正是一個鮮明的對照。
試覽我國古代有關美學的諸多論述,或論詩文,或敘聲樂,或品書畫,往往都強調追求“自然”的重要意義。如歐陽修稱“文章必得于自然”(注10),姜夔說“詩有四種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彩,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注11),阮籍論樂以為“八音有本體,五聲有自然”(注12),李陽冰謂“書以自然為師而備萬物之情狀”(注13),董其昌言“畫當以天地造化為師”(注14)。甚至袁宏道說及栽花種草時,也指出“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天然”(注15)。此類言論,在我國古代美學史中頗為常見,足可旁證與“自然成文”說在理論意義上的相互契合,并見此說在古代美學理論中所占據的重要位置。
二
“自然成文”說與美學史上調強藝術“自然”之論頗多契合。而古人在藝術評論時所言之“自然”,或偏于表現形式,或偏于思想內容,事實上這兩者又往往互相滲合、難以割離。如蘇洵以為只有“風行水上”之文“可與論乎自然”,雖就形式而言,但他在同一文中有“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諸語,事實上也涉及“內容”的自然、真實了;而李贄雖強調思想內容的真實流露,但所謂“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一字一句之奇”,顯然也同時表明對形式上刻意雕飾的抨擊態度。由此觀之,“自然成文”說中“自然”的概念,是既可指形式上的自然(不雕琢),又可指內容上的自然(真實):這兩義又往往是融而為一的。
從文藝理論的角度看,形式直接服務于內容;內容不“真”,則形式的“自然”也徒為虛設了。那么,作為我國古代美學史上的一個頗有影響之論,“自然成文”說的至為深邃的美學意趣,除了追求外在形式的自然、渾成之外,更在于注重內在的“天真”韻味。借用李白和陶淵明的詩句來說,即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注16),“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注17)——一個“天然”,一個“真意”,似可精切地道出藝術上的“天真”情趣。因此,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批評“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鐘嶸《詩品》指出文拘聲律,“傷其真美”;方回評述楊萬里、陸游的詩時,曾謂“奇峭悲壯要出自天成”,又謂“詩要天真自然,而不在學問語言”(注18);姜夔論及魏晉書法之瀟灑飄逸時,稱其“各盡字之真態,不以私意參之”(注19):均是強調“真”的藝術功效。大概是出于同樣的志趣,宗白華先生在《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注20)中也曾說道:
宋元大畫師皆時時不忘以“自然”為師,于造化絪緼的氣韻中求筆墨的真實基礎。近代畫家如石濤,亦游遍山川奇境,運奇姿縱橫的筆墨,寫神會目睹的妙景,真氣遠出,妙造自然。畫家任伯年則更能于花卉翎毛表現精深華妙的色彩新境,為近代希有的色彩畫家,令人反省繪畫原來的使命。然而此外則頗多一味模仿傳統的形式,外失自然真感,內乏性靈生氣,目無真景,手無筆法?!磺兴囆g雖是趨向音樂,止于至美,然而它最深最后的基礎仍是在“真”與“誠”。(著重號系引者加)
品評揚抑之間,莫不以“真”、“真氣”、“真感”、“真景”、“真實基礎”諸語為準繩,可知宗先生對藝術“真趣”體察得多么入微!至如十七、八世紀法國新古典主義的立法者布瓦洛,更以詩的語言對“真”和“自然”作了高度贊美:
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愛;
真應該到處統治,寓言也非例外:
一切虛構中的真正的虛假,
都只為使真理顯得更耀眼。
…………
虛假永遠無聊乏味,令人生厭;
但自然就是真實,凡人都可體驗:
在一切中人們喜愛的只有自然。(注21)
應當指出,布瓦洛的“自然”,不是一般的感性現實世界,而是天生事物的常情常理,猶如亞理士多德提過的“近情近理”(參閱朱光潛《西方美學史》),因而與“自然成文”說之“自然”恰可對照。我國明代李贄,則專著《童心說》一文,與布瓦洛的觀點略有相近之處:通篇以激烈、犀利的言辭頌“真”而斥“假”。他指出:“童心者,真心也”,“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亦即赤子之心和真情實感,宣稱只有具有童心的文學才是真文學,否則就是假文學,而“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注22)李贄的這一進步主張,不僅對當時“假道學”的文學觀點和文學作品作了徹底的批判,而且對后來“公安派”的文學主張產生了直接影響。該派首領袁宏道宣揚“出自性靈者為真詩”,認為“物貴其真”(注23),“淡是文之真性靈、真變態”(注24),“真人真聲,任性而發,是可喜而不可廢”(注25),其論不離“真”字,蓋本于李贄《童心說》。
藝術上的“真”,是藝術家深刻地理解現實、概括現實本質而創造出的藝術美的結晶,因而往往是藝術作品打動人心、給人以美的享受的關鍵所在。王維的一首詩《山中》寫道:“溪清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眱叭皇且环娭兄嫞呵宄旱南?,白色的溪石,依稀的紅葉,蜿蜒的山路,欲滴的翠色——畫面是那樣真切、自然,給人以無窮的遐思,于是乎昔人稱此詩“得于天趣”(見宋僧惠洪《冷齋夜話》引超然語)?!疤烊ぁ奔础疤煺妗表嵨?,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創造天然、真實的藝術境界——而“自然成文”說的美學意趣,或許也應該從這里尋取吧!
三
有人會問:“自然成文”說的旨趣既是追求一種天然渾成、不刻意雕飾而充滿“真”趣的境界,是否斷然排斥藝術加工、文采修飾呢?當然不是。試由“自然成文”四字觀之,其落實點還在于“文”,只是此“文”必須建立在“自然”的基礎上,因而,凡違反“自然”的“文”飾均宜排斥,符合“自然”的“文”采在所必取。這里似乎牽涉到“文”與“質”的矛盾問題。《論語·雍也》謂:“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闭f的雖是“君子”的修養問題,但對于“文”與“質”既矛盾又統一的論述,實已明顯涉及美學范疇。后來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指出,“使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闭巧铣锌鬃又Z,說明在不破壞素質、不淹沒真情(“不滅質”、“不溺心”)的前提下,文采修飾對于文學作品的重要作用。所謂“自然”,在一定的意義上包括了“質”的概念,因而,“自然成文”說事實上已經有機地把“文”與“質”這對矛盾辯證地統一在其美學內涵之中了。
“自然成文”說的本旨既在于求“天真”之“文”,則此“文”是否平淡無奇、寂然少變呢?當然也不是。試想“風行水上”之際,水面所涌現的層層淪漪或重重波濤,必是奇妙萬端、瞬息變易,實屬最為生動逼真之“文”。魏禧《文瀔序》有一節論述:
水生于天而流于地,風發于地而行于天。生于天而流于地者,陽下濟而陰受之也;發于地而行于天者,陰上升而陽蓄之也。陰陽互乘,有交錯之義,故其遭也而文生焉。故曰:“風水相遭而成文”。然而勢有強弱,故其遭有輕重,而文有大小。洪波巨浪,山立而洶涌者,遭之重者也;淪漣漪瀔,皴蹙而密理者,遭之輕者也。重者人驚而快之,發豪士之氣,有鞭笞四海之心;輕者人樂而玩之,有遺世自得之慕。要為陰陽自然之動,天地之至文,不可以偏廢也。(注26)
此中所涉天地、陰陽之說的不科學成分姑置不論。而魏氏用風吹水面的強弱輕重所呈現的不同水狀,喻作者在不同條件下所創作的風格迥異之作,認為這是“不可偏廢”的“天地之至文”,似有合于藝術風格的原理。他所言及的“風水相遭而成文”,實與“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毫無二致。當然,若深一層探討魏氏“風水相遭”的內在含義,似乎還寓有作家主客觀因素的交替作用而導致的創作沖動這一意思:因不同的素質、不同的感觸、不同的題材而使作者進入不同的創作狀態(即“陰陽自然之動”),再因之而產生的“至文”,其風格無疑是各不相同的。甚至,就一個具體作品而言,倘屬于真正成功的“自然”之作,也往往是文采變異、波瀾起伏的,人類文學藝術史上所創造的許多優秀作品,均可說明這一問題。因此,袁宏道認為好的文學作品也象水一樣富于變化,他說:“疾徐舒蹙,奔躍萬狀,故天下之至奇至變者,水也。”并謂“取遷、固、甫、白、愈、修、洵、軾諸公之編而讀之,而水之變怪,無不畢陳于前者。……故文心與水機,一種而異彩者也?!?注27)合魏、袁二氏之論而言,不難領會到,古人借水喻文,正可形象地表明此“文”既姿態萬變,又風格多樣。那么,“自然成文”說既是以“風行水上”作為擬喻之象,則此說本來就寓有這樣的意味:“自然”、“天成”之文決不是單調、平板的,而是體現著非人工雕刻所能達到的一種充滿著奇妙變化而“文理自然、姿態橫生”乃至風格各異的至美之作。
必須提及,“自然成文”說與西方文藝思潮中的“自然主義”不可混為一談?!白匀怀晌摹闭撘蟮氖撬囆g作品既天然渾成,又文采燦爛;既不違真實情狀,又體現藝術概括:或許可以說是熔“自然美”與“藝術美”于一爐。
總之,在我國古代絢爛多彩的美學理論中,“自然成文”說是值得我們重視的一個美學觀點。它源于古老的哲學著作《周易》,為后人所發揮、引伸,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過古代的文藝創作。它所蘊含的深邃的美學意趣——求“天然”之美,寓“天真”之韻——道出了至今還須要遵循的一條美學規律:在藝術創作中,自然和文飾的統一,或者說真和美的統一,是十分重要的。
(注1)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39頁。
(注2) 《蘇東坡集》后集卷十四《答謝民師書》。
(注3) 《說卦傳》謂:“巽為風”、“坎為水”,故《渙》取“風行水上”之象。
(注4)尚秉和:《周易尚氏學》,第261頁。
(注5)朱駿聲:《六十四卦經解》,第257頁,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注6)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第116至118頁。
(注7)(注8)蘇洵:《嘉祐集》卷十四《仲兄字文甫說》。
(注9) 《李氏焚書》卷三《雜說》。
(注10) 《歐陽文忠公集》卷一百四十《唐元結陽華巖銘》。
(注11) 《姜白石全集·白石道人詩說》。
(注12)嚴可均輯《全三國文》卷四十六阮籍《樂論》。
(注13) 《佩文齋書畫譜》卷一《唐李陽冰上采訪李大夫論古篆書》。按,書畫論中的師法“自然”說,實指師法宇宙本體(大自然)。但其理論意義往往除強調模仿大自然外,或亦含表現形式的“自然”之意,故引以為說。下文所引偶有類此者辦依此立說。
(注14)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評舊畫·題天池石壁圖》。
(注15) 《袁中郎全集》卷二《文漪堂記》。
(注16)李白:《經亂離后天恩流放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注17)陶淵明:《飲酒》詩之一。
(注18)方回:《桐江集》卷三《跋遂初尤先生尚書詩》,卷一《趙賓暘詩集序》。
(注19)《佩文齋書畫譜》卷七《續書譜·真書》。
(注20)宗白華:《美學散步》。
(注21)布瓦洛:《詩簡》第九章,引文見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上卷。
(注22) 《李氏焚書》卷三。
(注23)(注24)(注25)(注27)《袁中郎全集》卷一《與友人論時文》,卷三《敘咼氏家繩集》、《敘小修詩》。
(注26)魏禧:《魏叔子文集·文瀔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