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與散步
散文妙用,在于一個“散”字。
應用文是趕路,散文是散步。趕路有目的地,有固定的路線。趕路要求通過正確的路線,以最短的時間,穩而準地達到目的地。散步不一定需要目的地,隨興所至,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也不一定要固定的路線,一路行來,傍花隨柳,東張西望,路愈曲折愈富于情趣,不必顧慮到達目的地需要多長時間。
趕路和散步的精神狀態有很大的區別。在這方面,我個人有深刻體會。
我是心臟病患者,每逢心情緊張,就引起心絞痛。因此走路必須十分小心,邁步極慢,精神放松,稍感心臟不適,必須立即站住,就地休息三、五分鐘。可是,說來也怪,我在漫無目的,隨興所至,散步消遣時,即使步子稍快,也不至引起心臟不適之感。這是由于精神自然放松,心情閑散的緣故。如果是趕路,情況就不同。趕路不但有目的地,而且必然有任務有待完成:有一件事要辦(包括就醫診病),有一個人要會面,如此等等。在這種情況下,也就發生了時間問題,必須按時到達,以免誤事。于是,即使念念不忘要走得慢,不要緊張,也不濟事,心臟照樣開始不適,如果再不理會它,它就開始痙攣。可見散步的“散”字,首先是指精神放松,心情曠達,態度自然。
散文以富于情趣為上品,如果作者心情緊張,態度僵硬,如何能寫出富于情趣的藝術性的散文?
上文說過散文的特色在于一個“散”字。誠然,散文在內容與形式方面都可以不拘一格,隨心所欲,愛寫什么就寫什么,愛怎樣寫就怎樣寫。散文與八股文的區別,正在于此。天下可以有慷慨激昂,或者凄愴悲涼的散文;可以有風流艷麗,或者瀟灑飄逸的散文。可是這類有強烈傾向性的散文,往往表現作者的某種要求,希望他的文章在讀者身上產生這樣或那樣的實際效果,所以名為散文,實際上也是一種應用文。當然,這類文章中也有杰出的作品。
人各有所好,我愛好的散文不屬于慷慨激昂一類,也不屬于纏綿悱惻一類;我喜歡平淡無奇,然而有深刻內涵的文章;我歌頌不為人所注意和重視的平凡的人和事物,因為在平凡的外表下往往蘊藏著不平凡的品質。不過我決不認為自己偏愛的散文是超絕古今,至高無上的,更不認為自己不特別欣賞的散文都沒有分量,沒有價值。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的大文豪伏爾泰一貫反對宗教方面的不寬容主義(intolérance),竭力揭發和譴責宗教信仰不同的派別互相排斥,互相殘害。這是十分正確的。可是據我所知,伏爾泰沒有說過一句反對文學藝術方面的不寬容態度的話。這是他的缺點。我決不蹈他的覆轍。
唐代有一位大詩人宣稱:“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可謂瀟灑絕倫。我衷心贊美才華出眾的詩人與作家,和他們光輝奪目的杰作。但是由于性格的關系,我更欣賞質樸自然,懇切誠摯的散文,表達實實在在的見聞與感受。我想寫散文最好和知心朋友寫信一樣,推心置腹,無所不談;然而也有所不談:違心之論不談,自炫自譽,自高自大的話不談。一個謙卑的人肯定比一個傲慢的人能夠更多地,更深刻地看到和感覺到世界上真正美好的事物。不然,將永遠沒有人能寫出幾篇樸實無華,懇切動人的好散文。總之,要象羅曼·羅蘭所說,對于文人藝術家,最起碼的要求是敢于做一個真誠的人。
我說寫散文不一定需要什么目的,意思是說散文近乎閑談,不一定要解決什么具體問題。還應補充一句,尤其不應當為了個人的目的而寫散文,比方說希望得到什么榮譽。懷著這樣的動機是寫不出好文章的。世上有不少優秀的作家,優秀的作品,沒有受到重視,似乎不能登“大雅之堂”。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心地純良,意向高潔的讀者是會欣賞,甚至專門欣賞這些作家和作品的。藝術作品的真正價值不能以評論市場的市價來衡量。所謂“大雅之堂”,其實往往是一些附庸風雅的勢利之人的俱樂部。如果為了爭取進入這樣的俱樂部而寫散文,趁早別寫,因為肯定寫不出象樣的東西。
散文是文苑中的幽蘭,只能用清水灌溉,不能用適合于牡丹花之類的強烈濃重的肥料來培植。世上寫文章的人多得很,但不是人人手中都有一支“彩筆”,也沒有這樣的必要。必要的倒是在你準備執筆時,先用清水和肥皂把手好好洗一洗,洗盡指頭上的俗塵油垢,然后再提起筆來寫。這樣,也許你的文章可以洗凈你自己心靈上的俗塵油垢,即使不敢希望對一般讀者都起這樣的作用。
以上只是我在散步時想到的一些淺見,所以沒有多大價值,更不用說登“大雅之堂”。
案頭清供與微言大義
古人有言:“文以載道”。我看散文也不能例外。問題只在于載道的手段與方式可以不同。
誰也沒有說過,散文可以離經叛道。也不能認為散文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產物。然而散文確實也是一種案頭清供,可以供人觀賞,從中獲得藝術的享受,精神的樂趣。正如觀賞植物一樣,也許可以說散文是一種觀賞文。
散文又名為小品文。小巧玲瓏是散文的本色。但是不能理解為散文只是供人玩賞的小擺設。散文是藝術品,這點也是肯定的。和一切有價值的藝術品一樣,散文應當有嚴肅的內涵,決不是專供胖得發愁的老爺太太們無聊消遣的小玩意兒。
“文以載道”的“道”字應當是指真理,事物的客觀真理,而不是道學先生的“道”。散文在平易近人,富于風趣的外表下,包含著嚴肅的核心。這個核心就是真理。散文藝術的目的在于用潛移默化的手段,引人入勝,使人認識真理,信服真理。散文,和一切藝術作品一樣,必須無條件地為真理服務。美是服從真理的,只有建立在真理基礎上的美,才是健康的美。
一般地說,散文以抒情為主,但也可以說理,可以敘事。可是散文與理論文及敘事文均有區別。散文說理,必須寓理于情趣之中。散文敘事,必須有特殊的韻味,娓娓動聽,使人如嚼橄欖,愈嚼愈清香甘美,回味無窮。
說理也好,敘事也好,抒情也好,即使三者兼而有之,融為一體,亦無不可,這是符合“散”字的精神的,問題不在于體例,而在于必須有較高的藝術水平。
另一方面,散文與詩歌也有區別,不能混為一談。散文詩又當別論。散文具有文的外形,卻潛藏著詩的旋律。這種內在的旋律是散文的靈魂,散文的魅力,散文吸引讀者、陶醉讀者的訣竅主要在此。
日月星辰,山川風物,花鳥蟲魚,以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有靈機的作家,信手拈來,皆成妙文。仰望寰宇,俯察萬類,何處沒有節奏?何處沒有旋律?何處沒有文章?
散文雖然長短不拘,但畢竟以短為佳。劉禹錫的《陋室銘》只用了八十一個字。白居易的《荔枝圖序》和周敦頤的《愛蓮說》,每篇只有一百十幾個字,然而字字鏗鏘,扣人心弦,令人難忘。
散文是案頭清供,可以使人獲得觀賞之樂,同時也是微言大義的一種方式,宣揚真理的有力武器。供人觀賞,散文宜于小巧玲瓏。作為思想武器,散文可以顯出短小精悍,出奇制勝的優點。
閑散與靈感
世人總以為愈忙愈好。閑,是壞事。
今有人焉,,整天忙忙碌碌,幾乎連喘氣的空閑都沒有,此人一定被大家認為了不起的人物,必將完成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而“閑”則在人們語言中常有貶意,例如“有閑階級”,“游手好閑”,等等。殊不知忙與閑對于人的有效勞動,對于完成一件艱巨的工作,同樣是必要的。
當然,這里所謂“閑”,不是指“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閑”,而是指忙閑結合,互相調劑的“閑”。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勞逸結合”。不過本文準備闡明的意義,遠遠不止勞逸結合,遠遠不止在勞動之余必須適當休息,借以消除疲勞,更好地繼續勞動。這里所謂閑散,是指創造性的心智活動能夠自由飛躍所必需的一種條件。
人們常有這樣的體會:緊張的勞動,無論體力或腦力勞動,由于集中全部注意力追求一個固定的目標,力求完成一個固定的計劃,一種單調的壓力使神經的反應趨向于機械動作的麻木或半麻木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心智沒有產生創造性的靈機一動的可能,眼光只能看到手上的工作,不能比鼻子看得更遠些。也就是所謂:“只顧趕車,不顧抬頭看路”,既不能前瞻,也不能后顧,更不用說看到新事物,新路線。
有才華的詩人和作家往往體會到,他們的創作靈感大部分產生于比較閑散的時刻,比如散步,和人閑談或在幽靜的環境中休息。有些作家在寫作時需要不停地吸煙刺激文思,使之活躍。并不是尼古丁有刺激大腦的作用,而是吸煙的動作給埋頭寫作的人一種忙里偷閑的半閑散感覺,使注意力不至于集中到使神經僵化的程度。
俄裔法籍作家特里奧來(她年輕時曾經是馬雅可夫斯基的親密朋友)寫的《馬雅可夫斯基小傳》提到,這位蘇聯的未來派大詩人在獨自一人或和別人一起散步時,常常自言自語,口中念念有詞,那是他在朗誦突然想起的詩句。有時他趕忙掏出小手冊,把這些涌現出來的詩句記下,以免遺忘。他的著名的長詩《穿袴子的云》就是這樣產生的。他在散步時突然靈機一動,高聲念了一句詩:“穿袴子的云……”他立刻覺得這是重要的靈感,他可以從這句詩出發,寫一篇重要詩作。于是他左顧右盼,看看身邊的朋友們是否已經聽到他朗誦這句詩,生怕別人聽到,把這句詩偷了去,寫在別人作品中,搶先發表。
我國唐代天才詩人李賀也有類似的習慣。傳說他每日騎驢在長安閑走,跟著一個書童,提著“錦囊”和紙筆。詩人靈機一動,想到一句好句,立即索取紙筆,把突然涌現在他心中的絕妙好句,記錄在紙片上,投入錦囊。詩人散步還家之后,母親李老夫人掏出錦囊中的紙片來看,發現寫的詩句很多,就心痛地說:“是兒將嘔盡心血矣!”(大意)
法國后期象征主義詩人保爾·瓦雷里有言:“第一句詩是上帝的恩賜。”(大意)也就是說:一首詩中的“第一句”,也可以理解為最重要的一句,是從偶然產生的靈感中,自然而然地、神秘地涌現出來的。然后詩人以這一句“天賜”的詩作為中心,發揮為一首完整的詩。這種靈感之所以有“天賜”之稱,固然由于它的偶然性,也說明它不是詩人苦思力索可以立即得到,而是在詩人精神比較松散,自由自在的時刻,出其不意地出現的。
詩人的靈感如此,畫家、雕塑家、音樂家是否也有類似的“天賜”靈感?想必也是有的。至于散文家,基本上和詩人一樣,往往在閑散中獲得最精彩的靈感,從而寫出絕妙的散文。古今比較高明的散文往往是閑散的果實。可以說,散文者,閑散之文也。不過必須聲明,這里所謂閑散是積極的、創造性的閑散。
文藝創作的靈感之產生,一般都有兩個因素在起作用:必然因素和偶然因素。必然因素是內因,也是遠因。偶然因素絕大多數是外因,也就是眼前的近因。一個詩人或作家在散步或閑談時,偶然由于一句話,一個現象,或者一個浮想的啟發,或者觸發,想起一首詩,一篇文章,或一部作品的關鍵性的內容、情節,或者是一個非常適當,非常巧妙的標題,等等。從表面上看,這種靈感是神秘的光芒,是從陰暗角落中突然閃現的,總之是從天而降的。實際上是所謂“伏習神通”,埋頭學習了很長時期,忽然有一天豁然貫通了。作家對某一個問題已經進行了長時期的考慮、思索、鉆研,不過一時達不到令人滿意的結果,只好先放在一邊,不去想它。這種長期的思考與鉆研,就是靈感的孕育過程,是靈感之所以產生的必然因素,內因和遠因。過了一個時期,作家把這件事幾乎忘卻了(實際上存放內心深處,沒有忘卻)。忽然有一天,由于一個偶然機會,由于一個外因的觸動,作家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他求索已久的某一問題最恰當的解決方式。這就是外因(即近因)在起作用。倘若沒有閑散的精神狀態,靈感的涌現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把這種閑散叫做創造性的閑散,也是極難得的閑散。
關于靈感產生過程中必然因素與偶然因素相結合的情況,不妨引施耐庵《水滸傳序》中的一段話,作為極確適的解釋。施氏之言曰:“是《水滸傳》七十一卷,則吾友散后,燈下戲墨為多;風雨甚,無人來之時半之。然而經營于心,久而成習,不必伸紙執筆然后發揮,蓋薄暮籬落之下,五更臥被之中,垂手然帶,睇目觀物之際,皆有所遇矣。”
好文章不是正襟危坐時寫出來的,不是逼出來,擠出來的,而是隨時隨地,精神放松,心情閑散時,靈機一動,自然流露而得的。《水滸傳》中最精彩的場面,不是作者苦思力索,絞盡腦汁,硬擠硬逼而得的,而是當心情閑散時,靈機一動,筆下如有神,輕松愉快地自然流露,一氣呵成的。
總而言之,靈感可遇而不可求。
難得浮生半日閑
唐人李涉有題為《登山》的七絕一首。詩曰:
終日昏昏醉夢間,
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語,
難得浮生半日閑。
說實話,我喜歡的只是這首詩的后邊兩行,尤其是最后一行:“難得浮生半日閑。”
李涉曾任“太常博士”,官職不小。可是他似乎終日昏迷于功名利祿的醉夢之中。忽然聽說春天快過盡,花快要凋謝,他裝出風雅姿態,勉強暫時遠離紅塵,到高山上去換換空氣。沒想到在游寺院時,竹園中碰到一位老和尚,閑聊了半天,談了一些與功名利祿不相干的話,使這位醉夢昏迷的太常博士,猶如飲了一杯清洌的山泉,頭腦清醒了許多。這就是“難得浮生半日閑”的“難得”二字的深意。
我想,一篇意境高超純潔的散文,應當使人讀完之后得到一種感受,仿佛在竹園里遇到一位老和尚,閑談片刻。老和尚畢竟是世外之人,談吐脫俗,令人聽了頭腦清醒,欣然若有所得。這至少是我個人的興趣。別人喜歡慷慨激昂的散文,那是別人的愛好。
人各有所好,不必強求一致,這又是散文與八股文不同之處。
一九八四.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