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升雖在清初劇壇上風云一時,并因“疏澹成家”在詩壇上占有一席之地,但因他未能躋身官場,終老布衣,所以名不上經傳,事不載正史;又由于他是個不善于為生前和死后經營的人,除了嘔心瀝血地醉心于戲曲和詩文創作外,從未想到為自己身后寫下點什么,所以,搜集和整理有關洪升的史料,特別是以年譜的方式再現其當年言論和行動,誠是件費功耗時而又很困難的事情。章培恒同志的《洪升年譜》以洪升的詩文和劇作為主要依據,次及友人之間的文字交往,同時廣泛搜集同時代人和后人的有關記載或追述,在大量占有史料的基礎上條分縷析,參伍辯駁,廣征博引,存真去訛,逐年、有時甚至逐月地記述了洪升的生平事跡。以此,著者在治學功力和內容豐富翔實兩個方面,都為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本年譜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對主人公生平中一些重要的經歷做出準確的記錄,而這往往需要占有大量史料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和表述。例如洪升的生年問題,學術界一直存在分歧,《年譜》在這一問題上的判斷是果斷而又有根據的。它以《杭城坊巷志》所引姚禮《郭西小志》中“裨畦生于七月一日……康熙甲辰,二十初度”為據,逆計洪升生于順治二年(1645),然后以洪升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所作《送鄭在宜令鳳縣》詩中“跎蹉五十三”一句相印證,從而對洪升的生年做出令人信服的判斷。不但如此,著者還列舉了洪升蒙師陸繁弨的《同生曲序》,以及洪升《燕京客舍生日懷母作》詩作為旁證,這就進一步將上面的結論加以坐實。確定洪升的生年,不但對于洪升研究是重要的,對于《年譜》說來更為關鍵,因為這一問題不解決,或者采納了學術界的其他說法,《年譜》的系年就將無從落筆,而且對洪升的生平活動也無法進行解釋。
其次,在洪升二十七歲左右,他的生活突然發生變故,不得不離開父母外出謀生,由于失去經濟支柱,從此生活陷入貧困之中。對于這次變故,洪升從心底里流露出無法形容的痛苦,但因有難言之隱,始終也不肯說明事情的真相。清初人與今人言及“家難”者,多以為系指洪升的父親洪武衛被誣遣戌而言,即所謂政治事件。《年譜》沒有人云亦云,它將《香祖筆記》、金埴的《不下帶編雜綴兼詩話》和魏坤《倚睛閣詩鈔》等書中提供的材料加以排比分析,指出“家難”實為“天倫之變”,即洪升為父母所惡,無罪見斥。著者接著又追蹤《輓洪昉思》序中“乃知昉思不得于后母”的話,進一步探尋“家難”的真相,認為“昉思實為不得于生母而非不得于后母”,并指出這次劇變的發生,系因有人“讒構其間”所致,直接受害者除洪升之外,還有其弟殷仲。《年譜》對“家難”的考證和分析表現出實事求是的精神和力排眾議的魄力,并為徹底揭示這一秘密鋪平了道路。再次,演《長生殿》之禍是戲曲史上一起重大事件,它對洪升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性格的改變都產生巨大影響。遺憾的是,自此事發生后近三百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簡直就成為戲曲史上一樁公案。《年譜》以《演〈長生殿〉之禍考》為題,遍搜有關這一事件的各種記載,進行排比、印證和分析,從而理清各種說法之間的承襲和發展衍變的紋理,確定其可靠程度和引用價值。與此同時,還將這一事件的過程與洪升的言論及活動聯系在一起,進行通盤分析,比較清楚地論證了造成這一事件的主客觀原因及其具體過程。
除了對洪升生平中一些重要事件做出準確的考證和梳理外,《年譜》還詳細地記錄了洪升的坎坷生活道路,介紹了他的師從和交友、言論行為和思想性格,讀后不但可以使人較全面地了解洪升的一生,而且還可以把握住其性格特征及思想發展的脈絡。之所以會如此,一是因為著者廣泛搜集了有關洪升的史料,并按照時間順序及其背景,逐年地與洪升的生活道路編織在一起,從而為讀者提供了可資比較的條件;二是因為著者在編排史料時,除做必要的取舍外,還不時畫龍點睛,將重點與說明洪升的思想言行聯系在一起,這樣一來,不但可以使讀者知道這些史料的價值所在,而且還使洪升的個性特征和處世哲學躍然紙上。
此外《年譜》還提供了兩點成功的經驗。其一是在記述洪升的生平活動時,注意與當時國內形勢的變化及重大政治事件聯系起來,這就為人物思想行動提供了主客觀的依據。例如,《年譜》自洪升降生那一年起至他的青少年時期,逐年列舉了南明政權的敗亡、清兵南下、東南和西南地區此起彼伏的抗清斗爭等重大歷史事件,以及清廷一系列殘酷鎮壓政策的實施情況。不了解這些特殊的社會背景,人們便很難了解洪升的民族意識萌發的條件,也無法解釋他的詩詞和《長生殿》中為什么會流露出那么強烈的反抗民族壓迫的情緒。
其二,《年譜》十分注意洪升的師從和交游情況,不僅記敘了洪升與老師陸繁弨、毛先舒以及師摯沈謙、柴紹炳等人的交往唱和,而且還介紹了陸、毛等人的生平、思想和品格,以及他們對洪升思想性格所發生的影響,這對深入研究洪升的思想是有助益的。
勿庸諱言,《年譜》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之處。如有些詩文和著作的系年,《年譜》有時在證據不很充足的情況下將其編入作者生平系年,或者對其作了一些猜測。以信史要求,在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還是存疑為好,以待研究深入而逐漸解決。再如關于《長生殿》三易其稿的時間,也有三點可商榷之處。其一,《年譜》將一稿《沉香亭》的寫作時間定在康熙十二年(1673),其時距洪升入國子監就讀不久,他正充滿了對平步青云的憧憬,后來雖在漫游過程中抒發一些不遇的抑郁,但因僅是初次失意,對他的打擊和震動并不很大,所以,認為此時他便把自己的身世與李白聯系起來,因此進行《沉香亭》的創作,未免過早。康熙十三年,洪升二次進京,以詩投李天馥,天馥大為賞識,并將其薦與詩壇領袖王士禎,于是洪升詩名大振。然而他很快便因為才名和性格疏略而遭嫉妒和誹謗。當他于第二年返回杭城時,心情與遭遇頗與李白當年出走長安相似,所以當他與嚴定隅坐在皐園里談論起開元天寶故實時,便觸發了創作契機,決定用敷演李白之事來抒寫自己懷才不遇之感。將《沉香亭》的創作時間定在康熙十四年(1675)是合適的。其二,《年譜》將二稿《舞霓裳》的創作時間定在康熙十八年(1679),其根據是《長生殿》的作者自序,即所謂“己未序”,并說“則己未所作序,蓋為序《舞霓裳》者,后改為《長生殿》,序仍沿用未改。”事實上,“己未序”并非“為序《舞霓裳》者”,而是《長生殿》序。《長生殿例言》在談到一稿向二稿過渡時也說得清楚:“……作《沉香亭》傳奇。尋客燕臺,亡友毛玉斯謂排場近熟,因去李白,入李沁輔肅宗中興,更名《舞霓裳》。”從“尋客燕臺”等句判斷,洪升將《沉香亭》改為《舞霓裳》的時間,是在他于康熙十五年(1676)從杭城返京之后,至遲也不會晚于康熙十六年(1677)。有材料證明,一稿和二稿在脫稿不久,便先后被搬上舞臺,它們相距的時間是很近的。其三,《年譜》認為“改《舞霓裳》為《長生殿》在康熙二十七年戊辰”,這種說法不準確。《長生殿》是部藝術成熟、內容復雜的巨著,洪升在一年的時間里完成對二稿的重大修改,準確地說是重新創作,那是不可想象的。實際情況是,在二稿之后,洪升用了十年左右的時間致力于《長生殿》的創作。苦心孤詣,慘淡經營,所以才會取得那樣的成就。
此外,《年譜》中大量介紹了洪升的興亡之感產生的原因及其發展過程,并將它與反抗清廷民族壓迫政策的歷史正義性聯系在一起,但《前言》中卻把這種興亡之感與“依附清廷的漢族地主階級分子從自己處境出發的哀鳴”等量齊觀。這些現象說明,《年譜》雖然大量提供了有關洪升生平及思想的材料,并做了很多有成效的研究工作,但對這位偉大戲劇家思想和創作成就的認識和評價,尚需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