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清著名詩論家趙翼統計,陸游的紀夢詩達九十九首之多。《甌北詩話》云:“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托之于夢耳。”放翁的紀夢詩,因夢言情,借夢述志,構成了獨特的藝術境界,給欣賞者以美感。藝術史上,以夢幻作為對象或媒介來表現審美理想的作品不勝枚舉,夢幻與藝術有著微妙難言的關系。我國《楚辭·招魂》、古希臘喜劇家阿里斯多芬的《鳥》等都是采用夢幻式的藝術方法,或抒發愛國感情,或表達美妙理想。
藝術的夢幻境界往往是一種更高的真實。它將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借幻想傳達出來,但卻又存在著合理性。如放翁年邁病臥,尚思戍國,事實上已無法遂愿,但詩云:“夜闌臥聽風雨聲,鐵馬冰河入夢來。”鐵馬冰河的夢境卻使人體察到詩人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報國精神。
藝術的夢境可以在更大程度上發揮想象力的潛能,打破時間和空間的界限,使藝術的表現范圍更為廣闊,手法更為靈活。但丁的《神曲》,正是借夢生動地勾勒了天堂、地獄的輪廓,糾連了歷史與現實。歌德的《浮士德》,也是借浮士德的夢游反映人類對真理、知識和美的追求,對社會、人生的認識。
藝術的境界,往往似一種“物我同一,人魚相忘”的幻覺境界。如莊子所云:“昔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中國的古典詩詞常以夢入詩,因夢寫意,多是為了追求完美含蓄、朦朧曲折的意境。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二句,以夢抒懷,思婦念夫,借夢花而委婉流露,使詩意空靈飄渺,境界幽美。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詩人托夢幻游,極度夸張的想象,豁達脫世的胸臆,不隨污濁的氣韻,于夢境中獲得鮮明的顯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時空被打破,地域被縮短,使人心理感受也似覺騰飛。女詞人李易安也愛寫夢,如《漁家傲》詞中有:“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詞描繪了夢境的美妙,表現了詞人的內心追求,曠達豪邁的氣質溢于詞外。
德國美學家康拉德·朗格認為,所有藝術都有幻覺的成份,藝術是一種幻覺的游戲,此種觀點雖失之偏頗,但也有合理成份。歐洲中古時期的文學,較多地采用夢境和幻景表現帶有傳奇和浪漫色彩的故事。《玫瑰傳奇》寫夢游花園的詩人,愛上一株玫瑰,歷盡艱辛,終于償愿。藝術技巧頗有匠心,帶有神秘色彩的夢境更容易激發審美者的情緒波動。莎士比亞的名劇《仲夏夜之夢》,有著更為濃麗幽婉的浪漫色調。全劇造成了情境優美的夢境,以夢釀成了幾對情人的喜劇沖突,錯中錯的情節發展,由于夢境的佐助,顯得荒唐而又真實,使人覺得這是一場“無傷大雅”、趣味橫生的美妙之夢。
在中國將夢境展現在藝術中并獲得巨大成功的莫過于明代劇作家湯顯祖了。他寫了“臨川四夢”,在中國藝術史上占有第一流位置。湯顯祖的美學原則是“因情成夢,因夢成戲”。情是作者的或一般的社會情志,夢是作者的美學理想。夢體現情,表現理想。“曲度盡傳春夢景”,四夢之冠的《還魂記》,寫少女杜麗娘因夢感情,因情而死,演出了一幕哀艷傷情的悲劇,“夢而死”、“死中夢”、“夢中又生”的曲折情節緊扣欣賞者的審美知覺,充分體現了藝術的獨創性。
在現代電影藝術中,夢境得到了空前廣泛的運用,攝影家也常用人物的猜想、幻想、回省、回憶聯想、意識混亂等心理狀態作為表現內容,電影畫面帶著觀眾進入夢境,直至進入被反映對象的心靈和精神內部,將不可知的世界窺探清楚。這也許是電影藝術優越于其它藝術形式的地方。所以,美國美學家蘇姍·朗格認為電影是夢幻的方法,電影攝影機就象一個夢幻者。從藝術形式的特征來看,夢境最適合被電影和電視來表現,而電影和電視也最適合來反映藝術夢境美。
夢境看起來似乎不符合生活的邏輯,是下意識非理性的心理活動,但藝術中的夢境卻是藝術家以理智、邏輯再創造的藝術假象。弗洛依德《夢的解釋》認為,夢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因為人的生活欲望在現實中無法滿足,以夢來獲得暫時的寬慰,夢是偽裝的形式,用象征表達欲望。藝術家的理想、愿望在現實中無法踐行,就借夢境來渲泄,使郁積的情感爆發出來,得到精神和倫理的滿足。屈子《離騷》,寫詩人在現實中追求美政失敗后,開始了上天入地的神游,求香草美人,令玉虬駕車,鳳凰承旂,望舒先驅,云霓來御,企圖尋覓精神的自由。郭沫若《鳳凰涅褩》也是借假托的幻境表現了對舊制度的否定,希望一個美好合理的社會誕生。
在藝術中采用夢境表現方法,還因藝術家所處的社會歷史環境,限制他以直敘的方法反映和揭露現實,露而不藏的寫法往往招致殺身之禍,這樣就逼迫藝術家采用托夢而言的形式。如曹雪芹的《紅樓夢》,“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通篇以一夢相契領,演出一幕“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的歷史與家庭及個人的悲劇。可見,夢境在曹子的筆下不僅僅是悲觀虛無的色空觀念的折射,而且還是他塑造形象、刻畫人物的獨到之筆。
通過夢幻賦予自然以生命,使自然人格化,情感化,于是美就在這藝術的夢境中顯現了。我國的古典詩歌,它豐富的情致和幽美的意境及空靈飄渺的韻律,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可望不可即”、“象中之象”、“空中之音”等一類的藝術要求,夢境在藝術中的表現亦是構成這一因素的原因之一。
夢不等于藝術,但它可幫助藝術家進行美的創造,夢不能產生“全”、“粹”的審美意境,但藝術夢境積淀了藝術家的美學理想,它超越了純然的夢。夢在時空有著自由性,在現實有隨意性,在自然與人物之間有中介性,起到橋梁作用,密切了主客關系,這些大約是它構成藝術夢境美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