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畫由于強調意在筆先,動筆之前有個體察物象形神,傾注畫家情思,煥發時代風采的立意過程,使畫的筆墨先孕育于詩的境界,一旦施于筆墨,立意的過程就繼續發展并飛躍升華為“筆鋒下決出生活,墨海中立定精神”的達意的階段。中國畫畫家創作過程中的這種飛躍,須要膽識,這種膽識是在立意時醞釀成,準備好的。唐代詩人韋蟾喻畫說得好:“心源落落堪為將,膽氣堂堂合用兵。”這兩句詩把傳統畫論的“所要者魂,可貴者膽”敷陳得活潑極了。這就是中國畫畫家必需和可以大膽落筆的緣由。但是,當強調中國畫畫家落筆兼有詩家的“驚風雨”和書家的“走龍蛇”的氣度時,可不能忽略與大膽落筆相輔相成的另一面:細心收拾。
也許有人認為,凡繪畫都能派上這兩條用場,非大膽落筆難以畫,不細心收拾無以成,豈獨中國畫如此!我謂不然。中國畫的大膽落筆,筆筆講求音樂的韻律節奏和書法的風神意態,而且要求準確有勢。除工筆畫外,中國畫是不打正稿的,象中國人做文章之有腹稿,畫稿就是“胸中丘壑”或所謂的“胸有成竹”那些若隱若現,吟之成詩,寫之成畫的意象。一經見諸紙帛,用中國毛筆墨沈為取勢所寫下的每一筆都是不能修改的。因此所謂小心收拾絕不是修改,而是采用點染皴擦,潑焦積破等筆墨手段,虛之實之,使濃使淡,目的都在使質愈趨豐富,取勢所向披靡。記得一九六一年,我曾在《有關中國畫基礎訓練的幾個問題》里面討論到“橡皮的功過”。我認為,橡皮對于中國畫無功過可言,但求助它來進行中國畫基礎訓練的人有過。其過在:渙散了中國畫強調心腦眼手并用于整體地觀察物象的集中注意力,模糊了中國畫以線分析物象結構的整體認識,干擾了中國畫發揮表現物象的線條威力的系統鍛煉。我因而主張中國畫的基礎訓練要用中國的毛筆寫傳統的白描,以便有志于畫中國畫的人一開始就認真以線寫形,養成畫局部必聯系全局的整體觀念,從而刻苦磨練大膽落筆的功夫而不要依賴橡皮。
大膽落筆,細心收拾,這條中國畫的揮寫規律,直接體現出中國畫畫家的形神兼備,勢質相彰的追求。我國五代·后梁著名畫家荊浩在他的《筆法記》中回答“何以為似,何以為真”的問題時說:“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荊浩盛贊的勢(氣)質的表現,都屬于“神無可繪”的東西,是描寫對象的潛在方面,只有通過中國畫畫家驅筆遣墨,大膽施為而又細心收拾,才能躍然紙上,顯現眼前。一般講,是大膽落筆以求勢,細心收拾以求質。精于筆法此道的我國五代·南唐著名畫家董源,他的山水畫卷“近看只覺無數筆痕,及懸諸壁間,自遠望之,則山石林木屋宇,歷歷分明,層次不亂”(黃賓虹語)。這就是大膽落筆,細心收拾所取得的形神逼現,勢質相輝的視覺藝術效果。
中國畫創作有種方式,叫“即席揮毫”,就是即時即地動筆,實際是背離描摹對象即可揮寫出來的意思。中國畫創作一貫大抵如此,“搜盡奇峰打草稿”只是創作的預備,為的是認真觀察,加深記憶。等到進入創作的大膽落筆,小心收拾的達意階段,就連寫生稿也丟在一旁不顧了。我自己就有這種習慣,但非自命不凡,象陸游加譽于我們中國畫畫家“能追無限景,始見不凡人”那樣。實際上要掌握并發揮中國畫大膽落筆,細心收拾這種揮寫技巧,就非如此不可。當我全力以赴落筆,全神貫注收拾其間,我會享受到一個中國畫畫家最大的快樂(也許過后又陷入苦惱),這時我憶起的是“得意云山行處有”,我感到的是“稱心煙雨寫時來”,我哪里還甘愿照寫生本宣科,置胸中丘壑與腕底江山于不顧呢?
大膽落筆,細心收拾的揮寫規律,又是中國繪畫筆墨所反映出來的毛澤東“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的軍事哲學思想。前述唐詩詩句喻畫家用兵、為將,實有先見之明。我的體驗是:落筆要自大到目中無人,從而奴筆役墨逞勢;收拾則要虛心得自愧未逮,因而小心謹慎從事。我常從這種矛盾統一中品味到創作的甘苦。
二
晚唐詩人歐陽炯有句道:“包含萬象藏心里,變現百般生眼前。”他道出了中國畫畫家胸有成竹但筆無定型的主張和道理。什么叫筆無定型?宋代詩人祖可也有句可答:“胸中定自有此,筆下乃一見之!”如果畫竹百張不是“百般變現”而是一再百見,這就說明胸中只有竹的一種意象而非“包含萬象”,那就“筆下乃一見之”好了。就中國畫創作來說,一種意象并不能創造出眾多的形象和畫幅,相反,每次立意都要達意圓滿,還得寫幾遍才有一幅差強己意。從充分醞釀的意象到反復推敲的形象,正有如唐代詩人方干所說的:“雖云智惠生靈府,要且功夫在筆端”,全程都不是容易的。方干說的“功夫”,我總體會到他在講畫家達意的甘苦和反復,因為我個人在近十年來創作《祖國大地組畫》的歷程中感受良深,幾乎每幅都畫三四幅次。以最近畫成的《碧浪涌南天》為例,它是我三訪海南而后三易其稿的產物。前后近十年,我三登祖國寶島而終于意立詩成:“外師造化有前緣,總是關情綠海源,疊翠云煙堪潑墨,風雷激浪涌南天。”首句是說前兩次到海南島,都只打下了立意的根基,搜稿寫生,次句是講眷眷于個人情思與海南景物的媾聯巹合(前輩張大千氏有“山水因緣,等于婚媾”印,的是當語),三四句是我的立意所在和達意的設想。結果,落筆之前由于把達意的重點落在“浪”字上,第一稿便把“浪”字處理得過于繁雜,舉凡山水樹石,云路人車都畫得太全太露,倒影響了“涌”的勢態的突現,挾筆風雷的膽氣也受到一定的窒礙。第二稿改施淋漓水墨,若干處潑墨取勢,希圖得宋人陳去非所謂“意足不求顏色似”之妙,但因拙句“疊翠云煙堪潑墨”太近實景,追摹亟切,從構圖的角度看,反而未勻虛實,缺乏遮藏。這時我想起清代查禮跋梅的幾句話:“不象之象有神,不到之到有意”。我前兩稿,前后是吃了“到則失之描”,“象則失之刻”的虧了!于是第三稿從構圖到造型,從筆墨到色彩,以及把虛實濃淡,藏露遮疊的關系,都統懾于“涌”的勢態顯現中。這就須要把“涌”作向四面八方激涌澎湃的理解和處置,使上述的“浪”構成幾條交叉線向周圍及縱深擴張,畫一巨巖居前下方突兀而起,以承轉畫上及畫外景物。這樣,刻畫的就不是海南島的某山某水,某涯某角,筆到之處,帶人聯想起寫不盡又實在不必繁筆瑣墨的孕涵。也許過若干時日還想要畫達意更好的第四幅,但這一稿確比前兩稿好些了。
立意不易,達意也難。炫耀一揮而就,難免不是胸無成竹而只筆有定型的自矜。真誠的中國畫畫家,只有數易其稿的苦衷,而無一揮而就的福氣。鄭板橋“四十年來畫竹枝”,為了寫竹的立意和達意,“日間揮寫夜間思”,結果怎么樣呢?并不是求個“冗繁削盡留清瘦”的筆有定型就算了,還要“畫到生時是熟時”,才幅幅別開生面。鄭板橋二十八字的自述,道盡四十年的甘苦。
在我國,特別是在海外,我是一個被目為“筆未定型”的中國畫畫家。不管某些中外人士怎樣看待中國畫的傳統和現狀,我都覺得能被這般看待很為榮幸。我今年七十有三,已越古稀,但我的中國畫筆,總還不愿超凡入定,兀傲矜孤。何以故?還是舉我一段畫跋說吧:“一九六一年八月于撫順露天煤礦寫生,深感礦區規模之壯觀,煤層運道之繁雜,縱盡諳前人皴染之法,亦無能為力,蓋內容與形式關系之新課題也……。”這一回寫生(歸來試作《煤都》一畫,后藏中國美術館),更使我有盛唐孟郊的詩人般的感奮:“視聽改舊趣,物象含新姿!”但前人并不能為我們準備好象解決他們碰到的新問題的方法,如我的雜句所記,當場只好任“法度隨時變,江山教我圖”了。以后我還集過唐句“參同大塊理(牟融),來濡拙筆端(崔立之)”以明理說法,寫過“自然中有成法,手肘下無定型”的聯語以即事抒懷。生活實踐和時代精神,始終是左右我們立意和達意的最要緊的因素。我為此確認:“法不一而足,思之三即行。”“更新哪問無常法,化古方期不定型”就是我自撰的座右銘。
三
我們繼承,不是全面復古;我們借鑒,不能全盤西化。其表現,顧炎武說的“未嘗不似而未嘗似”是耐人尋味的;其目的,“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是完全正確的。我們的目的是要變法創新,顧炎武的見聞是能變法創新。繼承借鑒與變法創新,是歷史,也該是藝術史的發展規律。“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強調這條規律的,就是說過“適我無非新”的王羲之。因此,講繼承借鑒,變法創新,也非我們這一代人的“創新”,而也是一種“繼承”。不過,這條規律的發展進程愈來愈昭彰民族特色和時代精神了。
唐代,詩人白居易就強調“文章合為時而著”。清代,石濤更明確地提出“筆墨當隨時代”。清代有個詩人程鳴,寫了一首詩論畫,他勸畫家要繼承五代·后梁前輩荊浩和關仝變法創新的傳統,而不要違反自然,背離時代去刻舟求劍:“學古希古心,不學古人面,荊關境在胸,揮灑付柔翰,規矩雖具陳,神明取能變,試看造化.,新機異昏旦,而胡丹青家,刻舟以求劍?”“刻舟求劍”是我國春秋戰國時代的一篇寓言,諷喻的是那些不因地因時制宜的人。中國古以迄今的一部藝術史、繪畫史,其主流是隨著時代的變革而尋找創新道路的歷史,我們的祖先和前輩走過來的道路,是豁然貫通,坦然寬廣的。所以我的《詩聯畫語》里有這樣兩對句子:“守舊遏天地造化,迎新起古今波瀾”;“說法宜開后人手腳,尋新不負古道心腸”。從這樣的歷史觀點和師法態度出發,我們才能從中國畫特色及其發展規律中學到古人“筆墨當隨時代”之心,從而創造我們當代中國畫的新貌而有別于古人之面。
不管繼承或借鑒,變法與創新,關鍵都在于有一顆中國人的心。
最近在海外中國人中間流行一支《我的中國心》的歌,其中有一句是海外赤子寫實之詞:“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它總令我想起一個人的畫,那個人就是我的前輩和畫友,中國最早到美國學習過油畫的李鐵夫。他一八八七年離開鄉土,帶著“抱樸歸真”的中國傳統的美學理想,向美國著名畫家威廉·切斯和約翰·薩金特學習達十九年之久,不但掌握了美國和西歐現實主義油畫的精神與技法,而且把自身的書法造詣,詩詞修養和中國人的氣質融貫到油畫藝術中去。他的豪放的用筆和沉著的設色,被老師威廉氏贊為當時“在美國找不出第二人”。這固然是嘉勉的話,但李鐵夫的油畫作品,確曾在當年的國外畫壇上得過三次第一名獎金和多次二、三等獎,贏得了國際聲譽,支持了“辛亥革命”,也被孫中山先生譽為“東亞畫壇的巨擘”。李鐵夫也給我們做出了學習和借鑒西洋畫法的榜樣。雖然他主要不是畫中國畫的,但我們從他那張《未完成的老人像》上面的數得出來的寥寥筆道,就感受著這位中國畫家的胸中塊壘,奮斗生涯,以及被體現出來的傳統風骨和時代風貌。
我想,不管是寫中國畫或者畫西洋畫,也不論是實踐繼承或者借鑒,進行學習或者交流,中國正還須要象李鐵夫那樣的畫家。
一九八四年九月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