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個過了時的劇作者,從來不學習戲劇理論,所以孤陋寡聞。有幸參加此次盛會,聽到許多中年戲劇理論家和幾位導演的講話,使我明確了許多問題,收獲不少,同時也引起了我的深思。因此借機也想講幾點意見,主要是向戲劇理論界朋友們呼吁。
同志們都承認戲劇危機的存在,但對危機的嚴重性認識不很一致,有的說是“衰落”,有的說是“低潮”。過去,有些論者硬閉著雙眼,把一些虛假的、人為的“繁榮”說得過多,掩蓋真象,粉飾太平。經過這次會,更弄清楚了這個問題,這是大好事!諱疾忌醫是要不得的。過去,有某些論者,以“哨兵”自許,到處追尋“敵”蹤,亂打棍子,將一些創新之作、真實反映現實之作,一律視為異端。這種作法掩蔽了危機的存在,甚至是助長了危機的增長。這兩種思想的根源相同,都在于“左”。
此次戲劇家代表大會,習仲勛同志代表黨中央重申了胡啟立同志在作協代表大會上的祝詞,即文藝界要反“左”,要有創作自由,因此大會才開得生氣勃勃,對戲劇界“左”的傾向才敢于批評。但就在大會閉幕不久,某個劇團竟被其上級禁演了一個本可以依法不受審查的戲,其團長竟然被無故撤銷其黨內外一切職務!這說明“左”的阻力還是很大的。所以我向戲劇理論界朋友們呼吁,要在理論上繼續不斷地反“左”。“左”之不除,則戲劇危機不去,戲劇的改革與繁榮更無從談起!
其次,我向戲劇理論家們呼吁,要為劇團體制改革創造正當的輿論。目前有關部門已在進行劇團改革。改革是必要的,但劇團改革是否以“承包”為主?習仲勛同志在劇代會上說,承包并不等于改革。而現在強調的改革,主要是劇團承包。劇團現行體制是機構臃腫,人浮于事,劇團本身無責無權,自身難以改革。言改革,必須黨委親自抓,包括文化、財政、勞動、人事、稅收、交通、演出公司及劇場,進行綜合治理,這樣才能實現改革。改革的目的在于出好戲、出人才,而承包必然爭取多演出、必須名角掛帥,這就難于出好戲,也難于出現新人才!所以劇團體制改革切忌一刀切,要依各個劇種、各個劇團自身條件,由國家給予一定的資助,讓他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才能使劇團搞活。否則人心渙散,“水土流失”,只有日趨衰落,甚至消亡!
其三,我要呼吁戲劇理論界為戲劇本身的改革制造輿論。戲劇危機之出現,除客觀因素外,也有戲劇界本身的因素在內。這就是目前的話劇與戲曲都適應不了時代及觀眾要求的變化。我的戲劇觀念陳舊了,戲劇應該現代化。一部中國戲曲史,可以說就是不斷更新的歷史。話劇歷史只有七八十年,回顧過去的歷程,也是在不斷更新中發展的。西洋戲劇即話劇之傳入中國,其本身就是當時現代化要求的產物。建國十七年,話劇大普及,也一度繁榮,但由于某種原因,我們“閉關自守”,沒有隨著時代前進。而且有了不少新教條,如“主題先行論”、“題材決定論”以及所謂“三結合”創作方法等等,阻塞了隨時代而改革的路!因此,“文革”中便一度使話劇消亡!“四人幫”倒臺后,話劇一度復興,但那是在舊的基礎上的復興,是曇花一現的復興。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新的一代劇作家出現了,但他們的命運遠不如其它文學作者,打擊、批判多于扶植,不禁之禁多于演出!他們不是沒有觀眾,而是被隔絕了!于是戲劇改革近乎天折!這是話劇危機產生之一大原因!
要使國家現代化,便要改革。農業改革成功了,城市改革正在進行中,為什么文藝不要改革?戲劇更不許改革?科學技術引進了,文化藝術何以不能借鑒?小說可以寫的東西,為什么戲劇就不能演?甚至當別處舞臺和電影已經改編演出《高山下的花環》后,在某一個城市仍然不許上演。而這還是一個開放的城市!
我并不主張把外國一切流派的戲劇都照搬“引進”。但借鑒有何不可?如果說不可,那就連話劇本身都否定了,它本來就是“外國貨”!不管它是什么流派,即使荒誕派的戲劇,只要它能為我國的四化服務,能觸及改革中的時弊,并吸引觀眾來看,它就是一種改革。“不管白貓黑貓,能逮耗子的就是好貓嘛!”當然,觀眾并非耗子,這只是個比喻。在對外開放政策實行之后,觀眾的欣賞力是在變化和提高的。外國的交響樂不是正在觀眾中普及么?自然,借鑒不是照搬,照搬是沒有出息的。我們是“拿來主義”,拿來之后,為我所用。而且我們還有傳統的戲曲可以借鑒。只有借鑒古今中外的一切進步的東西,才能創造出社會主義的、現代的、中國氣派的新戲劇來!這并非說,我們的話劇只有一種標準的格式。這里需要的是真正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不能說除了一種鮮花,便是毒草;也不能說百家只有兩家。一切定于一尊的說法,都是不妥當、不確切的!只能經過自由競賽才能決定其成敗。
我對戲曲是外行。但認為戲曲也必須改革。比如京劇的節奏太慢問題,某些劇種中存在著封建倫理觀念問題,都已經不能適應觀眾的需要。自然,戲曲中一切優良的傳統不能改,唱、做、念、打和載歌載舞等等不能改!戲曲必需是戲曲,不是話劇加唱!戲曲話劇化的路子是倒行逆施!要改回來!有些新興的劇種,適宜于演現代生活的自然另當別論。每個劇種都有其自身的改革之路,絕對不能一刀切。這些道理,戲劇理論家們比我知道的多!
其四,我要呼吁戲劇理論家們,為我們戲劇藝術家提高藝術地位而制造輿論。我們的京劇,過去有四大名旦,有譚派、馬派、麒派;越劇界有十姊妹,也各自形成流派。四十年代的話劇也有“四大名旦”之說。這是觀眾輿論形成的,也是戲劇理論家所肯定的。但是自從“三名三高”之說一出,于是平均主義盛行,誰也不敢出“名”。這是不利于戲劇藝術的提高的。于是寫好寫壞一個樣,導好導壞一個樣,演好演壞一個樣,彼此一樣,皆大歡喜。但觀眾卻不歡喜。觀眾要看的是名著、名導演、名角,你在廣告中、說明書中不標明,誰肯上當受騙?建國以來,我們話劇舞臺上曾出現過名作家、名導演、名演員,而且為數也并不少,但他們在生前誰受過名家的稱號?老舍先生曾被贈予過“人民藝術家”的封號,可是在生前誰敢這么稱呼他?焦菊隱同志去世后才有人敢于尊他為大導演。石揮這樣的好演員,雖然去世,只因死的不明不白,誰敢贈封他以名演員?在世的更不用說了。
但也不能一概而論。體育健兒一朝獲得金牌,馬上便名揚天下。一位農民首先富起來了,萬元戶的大名便可在報紙上以大字標題出現。難道一位作家、一位導演、一位演員,經過多年的苦煉就不該成名成家?當然也有例外,不過多半是不正常的。其一,是青年女演員,而且必須是漂亮的,一部電影出來,影劇雜志以之作封面,大小報刊記者訪問連篇,甚至連她的私生活也成為新聞。但這只限于電影“明星”,話劇演員不與焉。這也有例外,比如今年電影金雞獎與百花獎的男女演員得獎者,一律都是話劇演員,他們是沾了電影之光。至于漂亮的青年女演員以后的演出如何,記者們可不管了。于是曇花一現的明星也就不少。其二,便是某些劇作家,他們本非求名而成名,結果成為被批判者。批判者原意是要“批倒批臭”他的,但結果卻適得其反,倒是越批越香,大大有名!這些不正常的“名家”,毋寧說是劇壇上的可悲現象。我們的戲劇理論家與批評家,應該理直氣壯地為舞臺上最佳導演、演員和作家們鼓吹之,贊揚之,使之成為真正的名家!這里可舉的例子不少,恕我避嫌了。我們要樹立真正的名作家、名導演、名演員,即使被誣為個人“樹碑立傳”也在所不惜。因為這是人民的要求,也是國家的要求!中國優秀的話劇是可以立于世界劇壇而無愧色的!瞧不起的是我們自己!
我向在座的戲劇理論家、評論家大聲呼吁的就這幾點。理論家是戲劇運動的開拓者,沒有你們沖鋒陷陣、披荊斬棘,開拓新路,僅靠劇作家是殺不出重圍的!這也是我來參加大會的主要原因!
自然,我們戲劇工作者也應有所作為。我們要咬緊牙關,闖過難關。第一,我們要有堅定信心,寧愿死在舞臺上,也決不離開舞臺!少數缺乏信心,只圖一時名利者,可以不強求。我們的隊伍可以小一點,精銳一點(但不是指的“一刀切”),大家團結一致,共同努力,磨煉藝術,共同提高,改革陳腐的戲劇觀,開拓新的領域,戲劇的復興、繁榮是有望的!第二,由于我們不理解目前的觀眾,因此使許多觀眾離去了。我們現在要爭取舊觀眾,培養新觀眾。隨著觀眾欣賞水平的提高,也隨著低級趣味的文娛活動的衰落,我們的觀眾是會逐步增長的!我們有一批年輕的有創新精神的劇作家,有一大批中青年優秀導演藝術家,更有無數的青年表演藝術家和舞美藝術家等等,這就是話劇繁榮、復興的保證!
近年來,我為話劇以及戲曲的危機大聲疾呼,并不是危言聳聽。在今年四月間召開的戲劇家代表大會上,看到中央領導同志的大力支持,聽到全國戲劇家們共同的呼聲,我看到了戲劇的希望,受到鼓舞,增強了信心,我感到戲劇的繁榮更加有望了。但從危機走向繁榮,中間還要經過一段改革與開拓的歷程。這一歷程是艱辛、曲折的,甚至可能遭到暫時的挫折和失敗。但是戲劇這一觀眾與演員直接進行感情交流的藝術,是任何其它藝術所不能代替的!開拓、改革的路上畢竟是困難重重、荊棘叢生的。這就需要戲劇理論家和我們一起,并以你們為先驅,開拓出一條通往戲劇繁榮的大路來!
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