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戲劇工作者在實踐中發出的呼吁

由于知識積累和理論準備不足，我對當前話劇舞臺現狀的思考更多是從實踐團體的困難遭遇出發，來尋求解圍的途徑和辦法的，所以很難上升到戲劇美學和理論研究的高度去審視種種異?，F象的內在原因。但因經常與戲劇理論界朋友進行接觸和交流，也促使我進行深刻的反思，在探究造成話劇危機的客觀原因的同時，把注意力投向話劇創作活動的主體，即創作隊伍的素質、觀念、意志和精神狀態，以及職業道德和行為準則上來。很久不大時興談論戲劇創作中的理想追求和社會責任感了；至于有關戲劇藝術的社會功能、形式與內容的辯證關系，生活與創作的有機聯系，思想性與藝術性的完美結合，對各種創作方法的深刻研究，對藝術流派的介紹與爭鳴，以及藝術家與人民和國家的命運、前途、民族文化傳統的關系等一系列重大原則問題，在各種會議和報刊上也不再處于熱門話題地位。我常暗暗問自己：固然當今中國處于實行全面開放政策的偉大變革時代，但社會制度并沒有改變，廣大人民為之奮斗的最終目標還是共產主義吧？因此，作為觀念形態的話劇藝術的創造和革新，也應有區別于西方世界、具有中華民族和社會主義的特色吧？這種思考的基點是否是“守舊”或所謂“老正統”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和美學原則是否完全過時，在實踐中應被視為束縛藝術家手腳的“框框”而全盤否定和揚棄呢？許多疑問縈繞腦際，我極望從戲劇理論家的真知灼見中得到啟發和幫助，以便進行更有效的勞動。當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中不斷進行的觀念更新使我受到極大的震撼，我清醒地意識到知識商數低于自己服務對象的危險性，這種局面迫使我向理論家隊伍靠攏，向他們求援，以便開拓自己的視野，更新自己的觀念和思維方式，同時也促使我對自己的導演實踐和劇院建設等問題做了一些較高層次的思考。可能這些想法很幼稚，甚至謬誤，但我仍感受到了理性思維的快感。我最大的頓悟是，戲劇藝術的實踐者應盡早開始對戲劇理論的研究和對戲劇美學的關注，應當自覺地用戲劇學的科學方法論來指導自己的創作活動。

一

戲劇工作者應該密切關注正在發生劇變的現實社會生活，充分認識和掌握其本質特征，改變舊有的習慣的思維方式、方法，這樣才能使戲劇藝術的創新活動和理論探索不但具有現實價值，而且表現出時代精神。

中國社會處于舉世矚目的改革的大浪潮中，不但經濟基礎在急速發展變化，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領域也隨之發生變遷和動蕩，與此同時，人們的思維方式、方法也在因為社會心理、價值觀念、道德準則、人際關系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因此，變化產生新事物與不變維護固有積習二者間的矛盾沖突，新與舊、前進與落后、革新與保守之間的差異和對比，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廣泛深入到社會各階層、角落和現實生活的各個方面。人們對許多已知事物要求進行重新審視和思考，以便做出科學的歷史的評價；對于未知事物則充滿濃烈的大膽求索的欲望。這樣，試驗、創新幾乎成為普遍的社會心理動向。不論農村的經濟改革，城市企業體制變化，教育和科學領域的研究方法，還是人們的生活方式，社會交往手段，都越來越與舊有習慣不同。變革現實是當前思維形態的主導趨向。當前話劇舞臺實踐中面臨的變異現象實際上是社會變革的折射。面對這種局面，戲劇藝術創造者和理論研究者必須擺脫孤立地研究戲劇藝術發展規律的傾向，緊緊把握住震蕩變遷的社會脈搏，拓寬我們的生活領域，在眾多新生活創造者群體中汲取精神營養，這樣才能促使我們的思維方式、方法和情感自然而然地隨著社會前進步伐而變化?，F在需要形成一個走出書房和研究室大門、走出劇場和排演場、走向火熱生活的熱潮。如果戲劇工作者不到廣闊的社會實踐領域去沐浴，不到創業者人群中去巡禮，不參與翻天覆地的變革世界的勞動，那么怎么可能產生鮮活的創作靈感？怎么可能拓寬知識視野，豐富我們的生活感受？怎么可能更新自己的思維方式和理論觀念？怎么可能創造出與當代社會生活、心理需要和哲學思考相適應的舞臺力作呢？應該看到，對創作和生活二者之間血肉關系的有意或無意的疏忽，正是致使當前舞臺面貌出現貧血現象的根源。在現階段，要使戲劇隊伍（包括劇作家、導演、演員和舞臺工作者）再象過去那樣打起背包，走向深山老林、礦區、農村、部隊前沿和工廠車間，是很困難的，這之中有思想上的原因，也有許多實際困難。在這種情況下，戲劇創作活動的程序被大大簡化了，似乎從劇作家的“自我”出發就可以創造出充滿新意的作品，再經過導演的強力構思和各種藝術手段的精心運用，加之演員表演技巧的高度發揮，一部偉大的舞臺巨著就可以誕生。作為多年在實踐中尋求舞臺面貌新意的話劇導演，我不否認上述各個創作環節的重要意義，但是，實踐的經驗告訴我，戲劇創作活動一旦脫離了生活這一源泉，就會陷入無源之水、離土之木的境地，如果藝術家缺乏對當代社會生活的深刻了解，缺乏對建設新世界的熱忱和責任感，缺乏自覺參與變革現實的行動和經驗積累，那么戲劇創作的生命力和時代精神就無從談起。最近一個時期，話劇舞臺上出現不少新作，它們顯示了話劇藝術在困境中頑強拚搏的精神和希望所在。但只要我們認真思考一下，便不難發現，其中一些作品遠遠滿足不了觀眾的要求，使他們離開座席，不愿再走進劇場。如果話劇創作隊伍不著眼于和廣大群眾建立血肉聯系，我們很難闖出話劇藝術發展的新路來。基于以上認識，我認為，創作與生活的關系問題有重新引起重視的必要，特別是對青年戲劇創作隊伍的培養和建設（包括青年理論研究隊伍的建設）說來，這一問題具有特殊的意義。豐富多采的現實生活將厚待一切熱愛并關心它的藝術家，這是最珍貴的知識積累，它可以鑒定創作的深度、厚度和成熟度。主張戲劇創作要尋根溯源，進行“復歸”也好，提倡“提純”也好；強調突破陳舊戲劇觀念，追求戲劇面貌的創新，或是堅持傳統，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總之，任何戲劇藝術活動家都不可能靜坐于書齋之中，僅憑主觀意念和臆想去建造戲劇事業的里程碑。我呼吁從領導到群眾，從理論家到實踐家，共同來創造“走向新生活”的活躍氣氛，為此我們要舍得進行人力和物力的投資，這樣才能顯示出我們開創社會主義戲劇事業繁榮局面的決心和魄力。這里，我想聲明一下，我絕非主張重彈“深入生活，改造世界觀”的老調，我只是說，在對歷史進行重新審視之后，應該拋棄那些渣滓和沉淀物，而充分估價和保留社會實踐中的寶貴經驗，這樣我們才能科學地促進戲劇事業向更高層次躍進。

為了使戲劇藝術能跟上時代，我以為，我們的劇作家、導演、演員和舞臺美術工作者要保持和社會生活的接觸，把同觀眾的對話交流的渠道拓寬，在劇院管理和演出組織方法，以及創作排練程序中，優先把“研究當代社會生活和當代人”的主題置于重要位置。把“走出去請進來”的方針有效地貫徹執行起來，把戲劇理論研討引申到當代觀眾的精神生活世界中去。這種水乳交融的創作與現實生活的理想關系，是我們追求的崇高目的。為此，我們必須艱苦奮斗，腳踏實地地苦干，來不得半點虛假和花招，當代中國觀眾是聰慧而嚴峻的藝術鑒賞家和評判者，他們不容欺騙和輕率的應付，一切浮淺的技藝炫耀都將被他們視為簡單和幼稚，無法贏得他們長久的共鳴和支持。這是我在實踐中反復驗證過并進行過理性思考后得出的結論。今后我將努力把追求話劇舞臺面貌創新的基點移到這個重心上來，看它是否能幫助我的靈感高高飛翔，在突破話劇困境的搏擊中做出成績來。

我們應該努力把戲劇理論研究者的思維成果和實踐家創作實際之間的距離縮短，把基礎理論研究和應用理論研究的發展有機結合起來。這需要我們從自身做起，從劇院隊伍建設做起，把戲劇理論研究和戲劇學的建立，戲劇觀念的更新和拓展，貫徹到創作實踐的全過程，使劇院這個創作實體充滿學術探討和理論研究的空氣。這將促使創作隊伍知識結構發生變化，觀念得以更新，思維方式方法新鮮活躍，也將使劇作者、導演、表演、舞臺美術創作實踐逐漸擺脫盲目的經驗主義狀態。我們對話劇舞臺幾十年來的豐富創作成果至今缺乏系統的科學分析和整理，也缺乏戲劇理論巨著的誕生，究其原因，是因為缺乏對理論與實踐二者辯證關系的深刻理解，缺乏對戲劇學家隊伍建設必要性的認識和在思維方法上缺乏創造精神所致。直到今天，我們連一個象樣的戲劇藝術博物館和資料館都建立不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各藝術院團的檔案資料應該充分利用起來，使之成為社會共同財富，這樣可以使戲劇研究者和創作實踐者得到更多精神營養。我寄希望于戲劇事業的領導者們的明智，寄希望于戲劇理論研究工作者的遠見，更寄希望于戲劇實踐者對事業的理想追求、創造熱忱和獻身精神以及奮斗拼搏的勇氣。如果不是綜合治理，仍然各自孤軍奮戰，那么理論建設上的混亂和迷茫將嚴重阻礙戲劇實踐的發展；如果實踐缺乏戲劇理論的有效指導，就無法跨越已有水平，沖向新的高度。

我高興地看到理論界和實踐團體出現相互交流和滲透的新氣象，但愿這種勢頭發展得更快、更深入、更廣闊。歡迎一切從事戲劇理論研究的同志多到劇院排演場中來觀察、體驗，多到演出場地來；也希望一切搞戲劇創作的同志多向戲劇理論界的同志們請教，二者之間這種信息的雙方傳遞將大大有利于突破話劇創作的困難局面。

我以為理論的研究應當向戲劇愛好者群體中擴展，不僅把當代觀眾做為演劇活動參與者來對待，還應把他們作為戲劇藝術的最高鑒賞家，戲劇批評和理論研究的主體之一?，F在常常可以看到一種十分矛盾的現象，許多演出為領導者贊賞而觀眾卻不買賬；理論研究者和評論家視為珍品的東西，而普通百姓卻難以接受。雖然戲劇創作隊伍在探討觀眾審美情趣的發展變化，但究竟各種不同層次的觀眾心里在想些什么，要求什么，我們的理解還很不深入。我們不能把觀眾學的研究停留在口頭上和紙面上，而應該深入到觀眾中去，認真聽取他們的評論，然后得出科學的分析和結論。這樣的調查研究和具體事物具體分析方法是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方法的。我希望理論界同志們多寫出些切合實際、深入淺出的理論文章，借以指導我們的創作實踐。我對某些文章中概念和詞匯的艱澀、玄妙感到恐懼，更為那些生活和戰斗在基層的戲劇工作者們叫苦，他們很想把理論家的思考當作教科書來閱讀，但脫離生活實際、脫離創作實踐的理論研究，很難得到廣大戲劇工作者和觀眾的歡迎和尊重。在強調重視戲劇學家歷史使命的同時，這種提醒和建議，恐怕不能算作苛求。

二

我們既然承認變革是歷史的必然，那么就應努力去認識這一規律，爭取變革現實的主動權。當前話劇創作隊伍的精神狀態，是否有克服困難的勇氣，是否有主動出擊的開拓精神，這是能否扭轉話劇困境的重要因素。我聽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信息，面對話劇上座率普遍下降的情況，有些團體出現嚴重停擺狀態，很多主要創作骨干外出謀生，或轉業到影視行業，甚至有棄藝經商的動向。在“排新戲賠錢，不排戲不賠錢”的思想指導下，有些劇團寧肯讓演員在家看孩子搞家務，舞臺工作人員接外活干雜事；還有的單位為了積累經費和支付獎金而開設舞廳，或舉辦第三產業，并美其名曰“便民設施”。因此話劇演出團體中一時出現了人心渙散、業務蕭條、經濟杠桿作用絕對上升的混亂局面。當然，也有一些有志于話劇事業的劇團領導者在率領創作人員披荊斬棘地前進，他們有長遠設想，立足于未來，抓業務訓練，抓藝術理想教育，抓理論研究，抓觀念更新、知識更新，抓人材培養，并堅持演出。我十分佩服這些闖將和有識之士，他們的堅持和奮斗將得到歷史的肯定，他們會在克服困難的斗爭中不斷發展和壯大隊伍，積累經驗，闖出新路。中國話劇事業的中興任務將由他們的創造性勞動來完成。由此我聯想到目前一些報刊雜志的宣傳，由于從消極方面探討話劇危機問題過多，使一種淡淡的哀愁感和無能為力的情緒漫延開來，籠罩在話劇創作隊伍的頭上，這是與理論研究者的原意相違背的。我以為應辯證地看當前出現的話劇困境，幫助大家尋找那“黑暗王國中的一線光明”，鼓舞大家堅定意志，勇于實踐和拼搏，找出些具體辦法來改善局面，這比激昂慷慨地辯論是否存在危機和過份突出危機的不可逆轉性，更有益于我們的事業。應當把那些埋頭苦干的單位和個人的事跡加以推廣和宣傳，使大家真正從中得到啟發和借鑒。這也是戲劇評論和理論研究方面急需引起重視的一個側面。說實話，我對空泛議論話劇危機的文章和會議缺乏熱情和好感，我希望我能代表所有熱愛話劇事業的創作人員的心意，向我們尊敬的理論界朋友發出呼吁：請幫助我們盡快地振奮起精神來投入戰斗，請幫助我們尋找擺脫話劇困境的理論依據！如果能出現一些研究和解答我們面臨的這些實際困難的理論研究文章，那將會幫助實踐者擦亮眼睛、明辨是非，也能使戲劇和文化領導主管部門得到啟發，以便從文化政策和藝術創作規律出發，解決一些老大難問題。在當前文藝體制改革的潮流中，理論家結合實際的有效思考，將大大有利于改革陳腐觀念和積習，也將在調整政治與藝術的關系，藝術與經濟的關系，創作與生活的關系，領導意向和創作自由的關系，經營管理辦法，組織機構安排，創作方法等許多方面做出貢獻，我們夢寐以求的話劇藝術創作形態的整體變革和綜合治理局面也才能得以實現。否則，我們將終日浸泡在爭論如何養家糊口，如何調整機構，如何與影視事業抗爭，如何處理人事關系的苦水之中，這樣下去，怎么能潛心研究話劇創作規律，以便通過創造性勞動和開拓性措施來突破和超越話劇舞臺藝術實踐的現有水平呢？

三

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未來是信息社會時代，是更加開放的時代。它要求各門學科和各個創作及實踐領域進行更大的協作，而開放性思維，更多的相互交流和滲透是不可避免的發展趨勢?！半s交”將出現許多優勢，它將創造更多更新的戲劇品種。社會的變革要求我們思維方式的變化，創造性思維的開發是中華民族崛起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蓬勃發展的重要動力。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注意整個戲劇隊伍的創造性思維能力的提高。我們要具有獨立思考的勇氣，善于大膽提出問題，敢于運用懷疑手段，敢于抗壓，不迷信任何權威的條條框框，對未來世界要充滿濃厚興趣，有超越前人的雄心壯志。只有具有獨特個性，才有最大的藝術魅力。因此要切忌人云亦云，看風使舵，轉向求榮。為什么當代中國不可以產生莎士比亞那樣的戲劇大師？為什么中國話劇創作不能超越曹禺同志青年時代的水平？中國話劇隊伍應培養具有超越自我的自變能力的、具有獨特藝術見解的新苗。只有發揮獨立創造精神，才有話劇藝術的創新出現，模仿和變相因襲是戲劇落后的根源。我們應學會善于觸類旁通，能夠進行連動思維，培養自己活躍的聯想和吸收能力，善于從正反兩個方面去思考問題，并且能夠進行縱橫交錯的對比。敢于和善于逆向提問，會促使我們思想活躍，發現更多未知事物，而橫向比較和聯想則可以擴大我們思維的廣度和深度。這樣一來，長期存在于文化藝術界，特別是戲劇領域中的一窩風、一邊倒現象就會得到一定程度的克服。當前，培養一代具有敏銳感受能力，善于汲取全人類思維智慧成果，并能積極轉化成為自己獨立見解的新型人材，對戲劇事業的發展將產生重大影響。思維的多向性特質也是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我們要學會，對待事物要有多種設想，尋求多種解決問題的途徑和答案。在戲劇創作中應提倡多種創作方法和各種藝術流派并存。應該看到，戲劇創作中的優選活動是當今觀眾審美意識的重要特征，而優選則建立在創作者和欣賞者的各自多向思維活動的基礎之上。那種一條道走到黑，一個模式套著所有人的時代業已過去。當今社會事物具有多見多異的特點，戲劇創作必須運用多向思維的方法才能闖出新局面。最后還有一點需要強調一下，那就是要不斷跨越，運用比較研究方法和進擊精神，對已知和未知事物采取雙線出擊，大跨度的設想和思考，這樣，勇敢試驗的戲劇活動就十分重要了。失敗是跨越思維的先決條件，也是產生新事物的起點。超越前人、超越自身，大跨度的突破，講求思維的快速和高功率，是創造性思維的重要特征。在此基礎上還要善于綜合，善于吸收，善于歸納和思辨，使思維的層次既廣闊又深刻。

解決當今戲劇創作中存在的各種理論和實踐問題都需要開拓型人材，而創造性思維能力的強弱則是鑒別這種人材的主要標志。只要充分強調和開發創作隊伍的創造性思維潛力，就會出現好劇本，好導演，好演員，好的舞美設計，好的理論評論家，好的藝術管理人材，話劇困境的突破就會大有希望。

所有以上的思考都充滿我個人實踐經驗的局限性，之所以大膽地傾泄出來，是為了供理論家解剖和分析，如能起到一些積極作用，我將感到由衷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