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義信息與審美信息——符號的信息結構

1．符號的世界與信息

我們常常處于某種特定的世界中。這一世界不是雜亂無章、無法把握的，而是按一定的性格結構起來的。我們可以根據一定的符號要素和它們構成世界的規則來定義這種圍繞著我們的世界。這種世界含有有限的語匯，并有將它們構成命題系統的語法以及變形規則。在藝術世界，例如音樂，就可以看到構成這種世界的音樂要素和對位法、和聲等組合規則。我們可以把這樣的世界稱為符號的世界。符號世界的意義，由符號要素的符號關系學以及語義學的邏輯結構的規則所制約，就其本性來說，具有種非實體的存在方式。我們在符號中發現這種非實體的某種東西時，就覺得接觸了某種新的內容。可以把符號的這種非實體的東西叫做“信息”。這樣，大概可以說，我們的世界并不是塞滿了“物”，而是充滿了信息。

2．作為熵的信息

根據申農的觀點，由信源產生的信息可與信源的熵相替換。熵是信源概率的不確定狀態的尺度，熵的數量也就是信源所發出的訊息的信息量。符號要素間的組織結構秩序越少，其訊息的實際信息量越高。越是富有革新和創造力的隨機符號，它所顯示的信息量越高。例如，在藝術中，這種信息特性在相對于古典主義藝術的現代藝術中就可以看到。古典主義藝術形態明了，對象的意義明確。例如，在描繪人的面貌時，眼睛怎樣描繪，口、鼻如何安排，都受到明確的規則的制約。因此，所描繪的人物面貌具有預先構想出來的構造。我們把這種繪畫稱為平淡、陳腐。與此相對，現代藝術的作品用印象派的點描之類的多種微細斑點來打破那種對象的意義和形態；另外，象在超現實主義和達達主義的拼貼畫中看到的那樣，用意想不到的組合方式來處理意想不到的主題，使人看到概率分布的平均化的混亂結構。現代藝術的這種創新，對于在傳統藝術的古典主義傳統中陳腐化了的藝術信息的貧乏，具有一種震蕩療法的效果，它將使人獲得一種富有生氣的創造力。

3．作為負熵的信息

維納對信息的解釋，與申農把信息看作無序尺度的熵的觀點恰成鮮明對照。比如說，有兩則中央氣象臺發布的關于明天天氣的預報：

（1）明天晴

（2）明天晴并且陰，常常有雨

我們覺得第一種預報信息高，而第二種預報信息太少。因為，“明天晴”在訊息上不暖昧，它說的是什么很清楚。與此相比，“明天晴并且陰，常常有雨”的說法則是多義的，結果幾乎等于什么也沒說。可見，關于天氣的預報的訊息的信息量由它要表達的東西是否具有單義的明確性所決定。維納指出：正象熵是無序的尺度那樣，由符號所給予的信息是有序的尺度。就是說，按維納的說法，訊息具有意義單一、秩序明了的結構，就顯示出高信息；相反，具有怎么解釋都行的多義結構，則只能顯示出低信息。這樣一來，與申農的信息＝熵說相反，維納持信息＝負熵說。這里，信息可與熵的減少量相替換。

以藝術為例，在某些抽象畫中，呈現出無序結構；不知道它要表現什么，其信息就低。相反，在古典主義作品中，對象的線、形、色直到細部都被明確地描繪出來，因而具有很高的信息。

我們看到，信息具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是申農的作為無序尺度的熵來計量的信息；一方面是維納的作為有序尺度的負熵來計量的信息。前者訊息并不冗長，卻顯示著革新精神與創造力的豐富，它以無序為其信息特性；后者直至細部意義都很單純、明確，以有序結構為其信息特性。信息的這種反題應該怎樣處理為好？

4．語義信息與審美信息

關于符號的信息，我們想給以更嚴密的規定。必須把信息作為“關于什么的什么”的信息來對待。維納的信息是關于自身之外的另外一種事物的訊息。以上述關于明天天氣的預報為例，維納的信息就是關于明天天氣這樣一種另外的事件的信息，而不是關于信源（中央氣象臺）自身的信息。與此相對，申農的信息則是關于訊息、訊息所產生的信源的信息。例如，太陽輻射所產生的各種電磁波就是關于其發生源太陽自身的訊息。在這種情形下，電磁波（訊息）的異常比正常、不規則比規則顯示出更高的信息。就關于明天的天氣預報來說，從關于信源的信息的觀點看，與“明天晴”相比，“明天晴并且陰，常常有雨”和“明天暴雨”，其訊息本身變得冗長；而“暴雨”比“晴”出現的概率要小，當然信息量就高。

以藝術為例，在音樂中這種有趣的信息二重性就很突出。音樂首先是由某人作曲的作品，它以樂譜形式存在著。這種作為樂譜的作品，遵循音符要素的一定的組合規則，表現自然和人生的感情性意象。它所呈現的是有關自身之外、與自身性質不同的感情世界的信息。樂譜的信息被演奏家所接收，與我們所欣賞到的東西大概并不相同。盡管這樣，樂譜關于感情世界的信息成為作品的極其重要的部分。我們說“貝多芬偉大”時，就是針對其樂譜的這種信息而言的。那么，我們象演奏家所做的那樣把樂譜全部熟記在心將會怎樣呢？大概它仍然不能給予我們關于感情世界的某種信息吧。我們不會滿足于此，而要去聽演奏。我們在演奏中尋求什么？與樂譜相比，演奏產生一種附加的冗余信息。這種由于演奏而產生的附加信息是怎樣的信息？

那是聲音本身的信息。演奏的聲音顯示著有關演奏家——樂器這一信源的信息。可以說，我們去聽演奏，不是要知道音符是怎樣表現，而是要知道那些音符作為聲音是怎樣鳴響的。這里，可以說樂譜的信息就是維納的信息；演奏的信息則是申農的信息。而且，樂譜信息由少數的音符和有規律的作曲法所規定；與此相比，演奏信息中，音色和力度等符號要素顯著增多；如果考慮到它還增添了即興和自由的游戲，就可以這樣理解：樂譜信息以秩序為原則；而演奏信息以無序為原則。這種信息的二重性在語言中也很顯著。語言作為內容的表現來說，含有維納的信息；同時，語言還有由語音的音響、抑揚、強弱等產生的附加的申農的信息。

因此，可以說，告訴人們關于自己自身的訊息的信息具有無序的熵的特性；告訴人們關于它物的訊息的信息顯示出有序的負熵的特性。

維納的信息指示符號的內容；申農的信息指示被符號化的符號的具體表現方式。A．莫爾斯（A．Moles）把前者稱為“語義信息”（information sémantique），把后者稱為“審美信息”（information esthétique）；我也打算把這兩類信息稱之為“語義信息”和“審美信息”。符號在再現自身之外的某種事物的同時，也通過這種再現表現自己本身。再現的東西是關于非現存的、非實體的世界的信息；表現的東西是關于現存的、實在的符號自身的信息。

5．訊息與信號

我們通過傳播來變換、傳達信息。申農以信源→送信器→信道→目標這一圖式來表示這一過程。

由此可以明白，在通訊過程中，信息的處理有兩個階段。在第一階段，從信源發出訊息；在第二階段，它被符號化變換為信號。這樣，信號才由一定的信道傳輸給受信一方。

訊息具有一定的結構。由于這種結構就象作曲的樂譜那樣，使它滿足了符號關系學以及語義學的規則，表現了某種可以解釋的語義內容；但是，它還只是種非實體的存在，沒有被具體化為物質性的東西。就是說，訊息是種裸露出它的邏輯結構、沒有什么修飾的、語境自由（context-free）的符號。這種訊息所表現的語義內容傳達到受信一方，必須為信道所運載，并通過物質性符號而具體化。這種訊息的具體化叫做實現（performance）。被實現的信號給訊息的抽象的語義內容增加了由傳達者所產生的色調，把訊息現實化。這種情況如果想到樂譜信息因通過演奏而被現實化并傳達給聽眾這一過程，就會明白。演奏的聲音，已經不是樂譜的抽象語義內容的表現，而是演奏家自由地加入的豐富色調所產生的意義的傳達。這種信號所產生的意義受演奏者的心理的、身體的、社會的條件所束縛，訊息已經被潤色。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信號就是語境確定（context－bound）的符號。語境自由的符號（訊息）具有維納的語義信息，但它不是原封不動地被傳達。它被傳達出來，必然要在這種語義信息之上附加語境確定的申農的審美信息。在訊息的結構中，符號的實現有相當大的自由；由于消費了這種自由，就實現了新產生的審美信息的傳達。不過，訊息的實現不是改變語義信息。在實現過程中，符號的語義內容也沒有什么變動。在實現過程中，只是在抽象的語義內容之上增加了色調的變化。（比如，在“晚安”這個詞中，有“晚——安”、“晚安——”等各種說法的微細差別，但“晚安”的抽象的語義內容則沒有什么變化。）這里，我們已經注意到規定符號的審美信息的實用論的功能。符號在訊息階段，具有符號關系學的、語義學的結構，它自身還是抽象的；在信號階段，則已經發揮實用論的功能，具有生成了的具體作用，完成了傳達信息的作用。

這里，要注意訊息與信號、語義信息與審美信息的整體關系。由于信號是訊息的具體化，信號必然隱含著訊息的成分，但是，訊息卻不一定全部被變換為信號。其中，只有被實現的訊息方可稱為信號。就是說，非信號的訊息在大腦中，以非實體的方式存在著。所謂語義信息包括信號中隱含的內在的部分；就其全體來說，它是訊息所具有的信息。所謂審美信息，是通過信號這種被具體化的訊息所擁有的信息。因此，雖然信號含有訊息的意義，但是，我們卻必須注意審美信息與語義信息具有一種矛盾的關系。

我們一開始曾說，圍繞著我們的世界是符號的世界。從以上的考察可以知道，圍繞著我們的世界是由信號構成的。而且，這種信號世界成為語義信息和審美信息因而也是有序和無序所編織成的絢爛圖畫。

（原載作者《藝術信息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