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小說創作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在這個長期與外世隔絕、“內向”的領域里,出現了許多色彩強烈的小說,里面充滿了粗獷的、奇怪的、在過去簡直是難以想象的人物。在十年或十五年以前,一部描寫大不列顛國界以外的小說非常可能被讀者所拒絕,而如今,小說中的故事情節卻經常發生在某個遙遠的國家,甚至發生在某個想象中的國家里了。許多有才華的作家出身于舊的英聯邦國家。他們現在雖然生活在英國的土地上,卻把自己看成是背井離鄉的人,是和自己的過去以及現在都沒有關系的人。也許正是這種不受約束的處境使他們毫無顧忌地去看待當前的社會問題。特立尼達人V.S.奈波爾被某些評論家稱為當代最偉大的英語小說家。與他并駕齊驅的還有年輕的巴基斯坦人薩爾曼·拉什迪。
奈波爾去年沒有發表小說,但卻發表了他在訪問了不同的伊斯蘭教國家之后完成的一篇很有意思的報道,《在信徒們中間》。這篇報道和他的其它小說一樣,表明他永遠是一個外來者。而拉什迪的作品,似乎把正處在變化中的世界的各種問題描寫得淋漓盡致,以至于他的那些最難以令人置信的想象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1981年,他獲得了布克獎之后,去年他的小說《恥辱》差一點再次獲得此項榮譽。這部小說再現了一個充滿了魔鬼和正在腐爛的尸體的巴基斯坦,這既是虛構的、又是現實的。正象在《午夜時的孩子》一書中描寫的那樣,現實中人的命運與想象中人的命運已經融合在一起了。在社會動亂中,人們的心理已經變態了,他們的形象變得越來越猙獰可怕。書中描寫了那些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獨裁者們在一個低能的姑娘——薩菲亞面前所表現出來的軟弱無能。實際上作家是想要通過薩菲亞再現歷史。過去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溫順的姑娘,也沒有人注意到在她身上正在萌生著一種暴力情緒。然而終有一日,這種情緒爆發了。被人看不起的白癡逃跑了,她到處殘害無辜,并且公然嘲弄來抓她的警察和軍隊,使得全國上下一片混亂。拉什迪的這部小說給人一種壓力,好象非要人們相信這些最可怕的事情不可,以至于讀者在讀完這本書時,會發出這樣的疑問:“這是真的嗎?”
J.M.科澤曾以他的小說《邁克爾·K的生平和時代》獲得過布克獎。科澤是南非人,母語是南非荷蘭語。他筆下的主人公和薩菲亞一樣,也是個智力發育遲緩的人,在一個有組織的世界中他也是外來人。人們猜想(當然并不一定準確),這是個黑人。邁克爾·K在非洲的沙漠中游蕩,他認為應該以“一種身后不留下任何痕跡的方式”來生活。他不知道那時國家正在打仗,他也沒有任何身分證明。他被捕了,一開始被關在一個拘留所里,然后又轉到了醫院里。對于人們的憐憫和敵意,他都一概漠然視之。他到處逃跑,最后終于餓死了。人們在這部小說中,首先看到的是對現實生活的否定,最后,人們也看到了邁克爾·K在尋找“另一種”生活。只有一個同情他的男護士懂得這一點。當邁克爾·K逃到沙漠里準備去死之后,這個護士給他寫信說:“你就象細枝上的一只小昆蟲,一點一點地往前爬,想要把自己溶化到什么東西里去,但是前邊什么也沒有……”
通過這兩部完全不同的小說,我們可以猜想到其他一些當代最引人注目的英語小說作家的動機:反抗現存的東西,追尋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他們筆下的主人公經常是在兩種文化、兩種語言、兩種社會制度之間徘徊的流浪漢或背井離鄉的人。讓我們再看一下利薩·特里爾·德圣奧賓《看家人》中的女主人公的命運。她嫁到委內瑞拉,成了一個早已破產但還擁有很多地產的家庭的女主人。后來,她丈夫死了。她一個人留在這個沙漠地區,在那里只有幾個十分窮困的人。這些人知道這份地產的歷史,知道這個古老家族的家史。他們給她講這個家族的殘酷的祖先和他們所進行的各種戰役、犯下的各種罪惡。女主人公理解了為什么惡運總是籠罩著這個家庭。她一直沒有拋棄這座房子,她成了這所房子的囚徒,直至它最后倒塌。
利薩·特里爾·德圣奧賓的母親是委內瑞拉人。她只是在結婚以后才真正認識了這個國家。和奈波爾、技什迪一樣,她的作品能夠使人精神上受到創傷但又能使人振奮,給人一種瘋狂的感覺。在馬爾科姆·布雷德伯里的作品中,讀者也體會到這種感覺。他在描寫常見的事物或情景時運用了各種意料不到的字眼,使人感到很幽默。因而,在他的筆下習以為常的事物和情景都顯得不尋常了。這是好多小說家用來掩飾自己失望感情的一種幽默手法。在布雷德伯里的小說《匯兌率》中,描述了一位曾代表英國出席過許多次國際會議的杰出的語言學家諾斯沃西教授的遭遇。有一次,他又作為代表去參加東歐某個國家(想象中的)舉辦的討論會。從他一到這個國家,誤會就接踵而來。在機場上,沒有人來接他,他語言不通,而且又沒有分文當地貨幣,不知如何進城。最后終于來了一個好象是來接他的年輕女人。但她是不是真的來接他的呢?一切都說不清。開會的地點找不到,主人公糾纏在愛情、奇遇之中,而這一切都是個謎。
布雷德伯里是在苦笑和以諷刺為幌子后邊,提出了一個問題:人一旦失去了和他同類在語言上的交往,他就不再存在了嗎?但是細心的讀者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在這里刻畫的其實是個人和社會之間的一種隔閡。
大部分越來越有影響的小說家一般都是新作家。他們是世界的解釋者,完全不同于五十或六十年代的那批作家。當然,奈波爾、拉什迪、特里爾·德圣奧賓等人的書還算不上是暢銷書,但是他們被越來越多的評論家和讀者所重視了。也許他們是用各自的虛構方式指出了在世界上的各種問題,而他們的目的是要使每個讀者都稍微認識一下這個發狂了的世界。
(原文載法國《歐洲》雜志,1984年6—7月號,第662—66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