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油畫思考二題

從學術意義上說，中國土地上開始有油畫藝術不過八十余年歷史。八十年來，油畫藝術從生根、發芽到長成亭亭華蓋，經過幾多艱難曲折，其興衰起伏往往折射著民族和時代的身影。一個西方國家的文化形態能在東方封閉古國駐足并生發，本身就是一個文化現象。雖然早在四百多年前，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就曾把油畫作為貢品獻給了明朝皇帝，但由于彼時中國不具備油畫立足的社會條件和文化背景，所以油畫僅僅作為“外夷”的貢品而存放在皇家庫房里。直到歷史發展到本世紀初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最后一個封建王朝，之后又有“五四”新文化運動，顯示出了中華古國要求打破封閉禁錮，實行社會變革，推行科學與民主的內在渴求，就是在這個時候，油畫才順勢進入中國土地并扎下根的。

研究油畫藝術的有關問題，如果僅僅在油畫藝術本身的范圍內而不涉及文化、哲學的層次，就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反顧數十年油畫藝術興衰的教訓，這種認識是十分深刻的。

今天，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們迎來了油畫發展的順風期，無論從作品的量和質、畫家隊伍的規模和藝術觀念的解放都是前所未有的。原因是什么，也許可以答復為文藝政策的改變。的確如此。但這只是一個外部原因，其內在原因是門戶開放所造成的文化環境，適應了油畫藝術的發展。如果再把八十余年油畫歷史的一頭一尾的文化背景聯起來分析，就不難發現，中國油畫藝術從當時的生根到今天的大發展都存在著一個對外開放的文化背景。由此可見，油畫藝術是一個具有鮮明而又成熟的文化品格的藝術形態，她不僅僅體現為工具和材料，也不僅僅體現為技法，更重要的是其包蘊在形式之中的內在藝術精神，這種內在藝術精神的生命氣脈就是文化。這里所說的文化是廣義的文化，它是“指人類社會歷史實踐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辭海·哲學分冊）。

本文就試圖從文化角度來探討中國當代油畫的有關論題。

油畫藝術的文化思考

油畫在中國是一門年輕的藝術，同時也是一門發展得最快的藝術。從目前她在中國畫壇上的地位看，無疑是一個可以和國畫比肩的大畫種。如果從發展角度看，則更具后勁和潛力，這表現在油畫隊伍構成的年輕性和廣泛性上，更重要的是表現在油畫藝術的文化性上。

由于當前對外開放所帶來的文化背景，油畫藝術得到了更加引人注目的發展。可以這樣認為：油畫創作在藝術觀念上的推進，促進了整個美術界的創作和藝術思考。在藝術思想上，油畫界最為活躍和敏銳，當代畫壇很多根本性的藝術問題、美學問題，常常都是從油畫創作上提出而波及整個美術領域的。

為什么油畫藝術會處于這樣的地位，這有必要對油畫的藝術文化系統（按照蘇聯學者莫伊謝依·薩莫伊洛維奇·卡岡的研究觀點：文化大系統包括：物質文化系統、精神文化系統和藝術文化系統），作一番概略的認識。

首先要明確的是，傳入中國的油畫是在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中發展和完善起來的藝術形式。它所包涵的文化精神、美學精神是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和科學精神。有了以上認識，就能使我們的分析研究具有整體把握力。

從文化角度認識，油畫藝術是現實的藝術、世俗的藝術和入世的藝術。她體現著尊重客觀現實的精神，使人直面著充滿生命力的現實世界，熱愛世俗生活。而油畫藝術表現力的真實性、豐富性，表現領域的寬廣性，揭示對象的深刻性，又使人領悟到自然的美，發現人的美。由此萌發認識自然、征服自然和享受人生、贏得人生的內在要求。于是藝術升起人性和人道主義的光輝，并以對人性的贊美去克服對人的蔑視和壓制。她還向人們展示了一個物質的世界、感官的世界而不是非物質靈性的世界。她啟示理性，批判蒙昧；提倡自由，反對控制。

油畫藝術的這些文化特性和美學精神顯示她是大眾的藝術，作為文藝復興文化的一支，使歐洲人民在其中得到了豐富的精神滋養。她影響并鑄造了人的心靈和情感品格，使人的理性觀念和感性欲求和諧統一。她激活人的思維，使個性自由發展，智慧無盡的釋放，是造成歐洲的科學昌明和高度發達的文明的重要因素。其次，油畫藝術也是文藝復興一系列科學發現進入藝術的結果。色彩學、透視學和解剖學等科學成果滲入藝術，使藝術表現力更加豐富完美，也更具時代性。她啟示人們客觀地觀察世界和人自身，促進人的求實態度和科學精神，使人意識到自己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使人從科學的角度觀照人生。

油畫藝術的上述根本文化特征和美學精神，同樣也使得她必然和正處于社會變革、邁向現代化進程的中國人在精神和心靈上達到一種審美和認識的契合。尤其是青年人、知識階層和生活在現代環境中（工廠、城市、學校等）的人們普遍地對油畫藝術產生一種趨近感。近幾年眾多報刊雜志大量刊發油畫作品，在一定意義上就反映了中國人審美上這種正在萌動的變化和價值趨向，同時，在一定意義上，這也表征著中國人正在悄悄形成的現代品格。這，就給當代油畫的發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可能，大概也是當前油畫藝術在中國相對興盛的文化背景和社會背景吧。

以上是說中國文化大系統對油畫藝術的選擇，此其時，油畫藝術本身的文化系統也在反饋出這種文化思考和物化這種文化思考。

當代中國油畫藝術是多元、多向、多樣的同步進程，即對西方油畫（包括各個時期、各種風格流派）和民族藝術（各個時期精華、各藝術門類等）的全方位觀照。這也是中國正在形成中的藝術文化特性和審美趨勢。

對于傳統的西方油畫藝術（一般指文藝復興后的），審美的相容性比較大，基本上各層次的人都能接受。而對西方現代諸流派就不一樣了，一般至多只能從寫實的真實性角度出發去接受，如對超級寫實主義、懷斯風格等。即令是處于較高文化層次上的知識分子，甚至包括部分美術專業人員也無法接受西方現代的某些流派。原因既簡單又復雜，這包括對藝術功能的觀念、藝術社會效應的觀念，對藝術語言的認知性、適應性以及對藝術勞動和藝術家的理解和寬容精神等等，總而言之，還是文化背景的原因。

西方社會的以個人為本位，崇尚意志自由、獨立人格，各守分際，競爭健斗，擴張冒險精神等等是西方藝術和西方現代諸流派的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當然，也正因為西方人的自由意志、獨立人格，就必然會有一部分人將個人放大，以致于走向極端，出現反理性、反文化、反傳統的藝術現象和形態，這亦在規律之中，抑或說這是社會的怪胎和病態，但仍屬于西方文化的范疇。

自然，以宗族宗法為本，講究虛文感情，安貧知足，重賢輕智，不求超勝，以和為貴，清心寡欲等等的中國文化傳統精神，必然是要與西方藝術，尤其是現代主義藝術相悖斥的。

從中西文化特性（尤其是深層的）的比較鑒別，也許有助于我們理解西方藝術（包括現代主義藝術）。這樣，我們似乎可以從民族精神的揚棄、振興，從人的現代品格的形成的角度，找到認識當前出現的借鑒、學習甚至模仿西方藝術（包括現代派）傾向的內在根由。

在美術領域中，油畫界的創作和觀念常常處于前衛和領先地位。油畫藝術的推進，往往使美術界造成一種層次性的拓展。由表及里，由淺入深；一種思潮、一個流派、一個群體的興起發端，都標志藝術進入一個新領域、新階段（層次）。從七十年代后期至今天，我國油畫藝術的發展都是和時代精神的內在渴求和文化取向相一致的。

我們不妨稍事回顧一下。

先是批判現實和傷痕文藝的出現，表現了畫家對文革災難和國家命運的深刻憂患意識。雖仍不脫題材決定的格式但卻是藝術掙脫政治迷狂的一個過渡期，因為它發自內心深處的創痛和吶喊，因此具有認識價值和歷史價值。繼之，油畫率先出現哲理性表達的趨勢，此類作品賦予作品以歷史和審美的雙重價值，顯示了藝術家對社會和人的思考，對時代和人生的探求。哲學思辨在藝術中的出現，帶來了油畫語言的豐富，人們看到各種新的形式和藝術語言出現在油畫藝苑中。不久，藝術的自然傾向、世俗化傾向出現在油畫創作中，它被論者稱為“生活流”。這類作品以自然真實的人物形象、生活環境，以可辨的性格內省，提示人們對生活和人進行深層的思索，它凸現了人性的因素，閃耀著理性的光芒。油畫藝術繼續向深層開掘，于是近年出現了個性化、多樣化的追求。藝術的個性化（呈群體性）和多樣化是現代藝術形態的主要基本特征，它是為現代文化多元和現代人格獨立所決定的。它說明藝術家的自由度大了，預示著社會的穩定和信心。顯示藝術進入這個階段的標志性作品群是“前進中的中國青年美術作品展覽”，這個展覽的油畫作品生動地體現了新一代青年畫家的追求和探索精神。他們的創作基于自身，通過自己審視社會、人生、未來和歷史，所以作品顯得品格真誠、純正。青年畫家提出的觀念和美學問題很清楚地表現出了文化思考的意義。與其時，一九八五年四月在安徽黃山召開的油畫藝術討論會，是我國第一次全國規模的油畫學術性會議，會上絕大部分發言和論文也都集中在藝術觀念的更新、進一步解放思想以及與此有關的美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等問題上。毫無疑問，這說明我國油畫藝術已經開始進入文化層次的思考內容了。這是發展的必然，可喜的結果。

油畫藝術的學術層次

歐洲油畫藝術從尼德蘭的揚·凡·愛克兄弟始已經歷近六百年歷史。六百年間，作品浩若煙海，歷代畫家舉不勝舉。今天，她已經走出歐洲，進入美洲、澳洲和東方諸國了。她的漸次發展，遞進擴充，不斷完美，足見其不可限量的生命機制和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她的深厚的根基、豐富的體系、諸多的學派、宏富精湛的技術法則、博大成熟的藝術精神構成了油畫藝術的學術大廈。

中國油畫藝術的學術范疇，雖然不能與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的國畫相比。但由于她和歐洲油畫學術聯系的不可分割性，遂使中國的油畫學術亦具有豐富的內容和課題。

談到學術問題，容易理解為通常的藝術理論。這里所指的學術，按詞意解包括二層意思，一是專門，二是系統。因此我們這里所討論的油畫學術就勢必包括藝術思想、藝術法則和藝術史關聯的整體性藝術問題。

當前我國油畫創作和藝術思想空前活躍，但還未能與學術和學術研究取得同步的進程。藝術觀念更新和思維活躍有學術意義但不能完全等同于學術的成就和水準。學術水準和學術研究與創作不諧調，這在一個相對短的時間內是無關宏旨的，但如果長此以往，則會影響油畫藝術的發展。古人云：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精。專精二字，至為重要。

油畫觀念的更新和推進，以及伴隨著的對傳統藝術觀念的沖擊，這與油畫學術的深厚精湛并不是二律背反。遺憾的是，在一部分油畫家中卻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仿佛觀念新穎和功力精湛不能兼得。一般說來，在藝術的變革時期由于和強大的傳統勢力對壘，新興的藝術需要汪洋恣肆的狂飆突進，但從長遠和全面來看，還需要逐步地將新觀念拓展和深入到學術的層次，尤其是對于油畫這個藝術內容豐富、技術法則極強的藝術形式更為重要。

打開藝術史，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們，如波堤切利、芬奇、米開朗琪羅等等，除了他們作品中洋溢的新時代精神和批判精神外，在藝術上也具有與之相適應的學術層次，精湛完美成為千古不朽的杰作。也正是由于這精湛完美的學術價值又使他們提出的新思想、新觀念得以永存。可見藝術的新精神、新觀念和藝術學術兩者是可以兼得的。藝術史上開宗立派的大師們都莫不如此。

油畫藝術在中國僅僅數十年的歷史，在整體上還遠沒有達到成熟境界和高峰期。因此，在學術上應該完成的課題還很多，又由于歷史的原因虧欠的功課更不少。這更使我國油畫藝術面臨許多艱巨的使命。

以油畫藝術的品類而言，表現力無比豐富的油畫在漫長的歷史中形成了多種多樣的藝術品類，各種品類的油畫藝術都產生過一代大師和一批批杰作。如歷史畫、肖像畫、風俗畫、風景畫、靜物畫等等；裸體題材、神話題材、兒童題材、軍事題材等等，真可謂“品類之盛”。

歷史上曾有許多大師傾十數年、幾十年，甚至窮一輩子精力在一類和幾類藝術品類中不懈探索，至有所成，達到了為后人和時人欽佩和止步的成就。“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前人做絕了，后人只能贊嘆不已，這樣的畫家在美術史上不勝枚舉。拉斐爾的圣母，喬爾喬內的維拉斯，倫勃朗的肖像，安格爾的女人體，夏爾丹的靜物，柯羅和列維坦的風景，雷諾阿的婦女兒童，蘇里柯夫的歷史畫……。比較的看，我們的油畫藝術在這方面就顯得薄弱，在某一個藝術式樣或某一個題材領域里，我們還缺少一批批彼此輝映的作品，缺少一個個建樹卓著的油畫藝術家，遠沒有達到和構成輝煌燦爛的景象。

再如油畫技術法則，古往今來諸多油畫大手筆不管其追求如何，或偏于形，或耽于色；或輕松淡雅，或凝重厚實；或逸筆草草，或工致細密；或狂怪不拘，或冷靜嚴整，都無不千變萬化，無不森嚴精到。比之西方油畫藝術所曾經達到的高度和精湛，我國油畫藝術還要做極大的努力。當然，這并非說我們的油畫技法和學術水準一定要達到歐洲的水準不可，而是說我們應在其主要方面盡可能地接近他們的水準，目的是使自己達到自由、成熟的表達境界。

令人高興的是，目前已有相當部分的油畫家已經開始敏悟和認識到解決油畫藝術諸多學術課題的迫切性和戰略性，從而開始走向專精的追求。油畫家靳尚宜曾去美國和歐洲考察油畫藝術，在精研了大量油畫真品后，深感國內油畫學術功力的不足和存在的差距。他在分析自己的油畫現狀并和歐洲古典大師比較后認為：差距在于精湛性、概括力和造型強度。他從學術層次上找到了自己的癥狀，于是有了《塔吉克新娘》的問世，這幅作品概括，有力度，但不失人物的生動和造型的精微，尤其整體造型的把握頗見功力。青年畫家陳丹青去美留學后，“遍覽真跡，覺得自己還處在傳統油畫技法的門外”，這恐怕不完全是謙辭。他近年來論及油畫藝術的文章，就集中地說出了他出國后研究西方油畫真品而提出的學術層次上的思考。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他在美國畫的以西藏為題材的作品，就充滿著學術探索的色彩。油畫家詹建俊和年過六旬的老油畫家韋啟美，近年來在油畫藝術風格探索的同時也十分注意學術層次上的思考。他們的一些很有新意和現代感的油畫，除了藝術觀念的開拓性外，很注意油畫語言的學術把握。他們的有關詮釋創作思想的文章與他們創作油畫作品一樣，把油畫語言的現代探索和學術思考有機地聯系在一起。青年畫家程叢林是一位很具歷史感和哲理氣質的畫家。他善于將歷史感和審美性統一在一起，為了找到一種適合自己表達氣質的油畫語言，他苦苦地多方探索。在他的近作《華工船》《碼頭的臺階》兩幅作品中，我們看到這種語言的運用。這種沉郁、雄渾而又帶悲愴意味的語言和表達內容的統一，使得他的油畫在藝術上具有更高的學術價值。在中央美術學院還有這樣一個被稱為“功夫派”的青年油畫家小群體，他們主張盯住一個大師，學進去，學地道，然后再慢慢形成自己的東西。有意思的是，在眾多追求新潮的時下他們卻也露出頭角來，作品也日見光彩。他們的藝術追求是具有啟發性的，中國油畫的發展既要新觀念新形式的弄潮兒，也不能缺乏象王沂東、楊飛云這樣的功夫派，多種追求，精益求精，才能成就學術上的洋洋大觀。

比起創作來，我國油畫藝術在理論研究上更加存在學術功課上的虧欠。以畫家研究而論，缺乏見功力見層次的分析研究，所論畫家的風格歸類，有關藝術經歷和藝術風格的關系，師承淵源，具體作品的美學剖析，畫家在整體中的地位等等，都缺乏學術的深度、層次和精微。近幾年由于普遍注意藝術觀念的突破和沖擊，另一面卻缺乏對油畫學術的探求和研究，這方面需要做的工作很多很多，值得我們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