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中國傳統文化特質的反省中,如何剖析中國思維方式的奧秘是饒有興味的課題。若視文化為一個結構的話,思維方式無疑處于它的深層;一旦把握了該民族的思維方式,也就容易理解該民族的文化。就中國思維方式來說,它與中國特有的語言——意象的使用有關。意象的功能在于它力圖通過特殊去揭示一般。對中國思維方式的考察,具有一般文化學以及文化史的意義。
一、中國思維方式與詩。在中國其抒情詩的特質,在于通過意境的實現,教人了解“天地之美”和宇宙之和諧,教人在物我交融、主客一體中領悟宇宙之奧秘——莊嚴神圣之“道”,獲得“詩”的普遍性。中國詩不僅是審美的,而且是認知的。對于詩的認識功能,是歷來中國人重視學詩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國詩與中國哲學是同源的,中國詩與中國思維方式具有內在的邏輯聯系,中國詩的認識方式可用中國思維方式的意象理論來說明。反過來,對于中國詩的認知過程的分析,又可加深對中國思維方式不同于西方思維方式的特質的理解。中國詩和中國哲學使用的意象同西方哲學的以及一般文化的意象的區別,在于中國的意象是意與象的統一,情與理的統一,這種統一是十分重要的,也是我們理解中國思維方式奧秘之所在。按照中國人的看法,情境既是心境、物境和事物三者的交互作用,它本身就是一個過程、一種狀態,是不可分割、不可分析的;而一旦引入理性,運用判斷和推理,就意味著分析和割裂,它就不復是一種過程或狀態。但這種過程和狀態,通過體驗、感受卻是可以把握的,而體驗、感受的潛意識層多種心智機能的共同參與,其中重要的不是理性而是摒除理性,只有讓心靈處于無所束縛的狀態下,才能獲得對情境的感受和體驗;情的作用,則在解除理性的束縛,讓心靈回復到潛意識狀態。這顯示出中西方思維機制的兩大分野。在西方概念的形成過程中,意志力將下意識活動導向理性思維,力圖用理性支配客體、掌握客體;在中國思維方式中,情將下意識的沖動移向物象,讓下意識直接擁抱客體,融化于客體。由此,中國思維方式不重視甚至排斥邏輯的推理,而強調直觀、直覺和頓悟,但它并不摒絕思慮,更不否認經驗本身;相反,它是建立在經驗基礎上的、長期冥思苦想后,由于潛意識中多種心智功能的調動和激發,對要解決的問題的突然領悟。王昌齡在《詩格》中對這種思維方式的機制曾有所論述:“詩有三格。一曰生思、久用情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然而,意象的獲得僅僅是認識活動的一個方面。一個完整的認識過程由兩個階段所組成:從物象到意象,又由意象到物意。如果說前一階段是意象的形成過程,表現為和意象由分離到結合和統一,那么,后一階段就是意象的規范過程:以意象為工具去把握具體的事物,它表現為意和象由結合暫時地分離,或者說,是前一階段的逆反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情仍然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二、中國思維方式的發展:隱喻及其他。在漫長的歷史中,由于種種社會、人文因素的沖擊和沉積,中國思維方式經歷了演變的過程,曾先后出現過四種不同的思維模式,它們表現為四種意象結構的更迭:先秦,隱喻意象;魏晉,提喻意象;禪宗,諷喻意象;宋明理學,歷史意象;其中后一意象結構依次為前一意象結構的自然過渡和發展。
胡偉希文曉丹摘
(原載《復旦學報》198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