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繪畫,直接就是人的心靈本質的外化和內化。隨著尋求繪畫性的過程,一方面,由于繪畫的獨立,要求繪畫的媒介真正成為人的繪畫感覺對象化的橋梁,而和非繪畫性以及非繪畫感覺劃清界線;另一方面,文學、音樂等各種藝術形式的獨立發展,又形成人的感覺多方面、多層次展開的歷史,人的感覺在歷史的生成中,逐漸成為一種具有高度綜合能力的感覺。這種綜合已經完全不同于原始時代混沌未分的綜合,它從原始整體深化為局部整體,然后又從局部整體升華為系統整體,從運動觀到能量觀,又到信息觀。感覺愈是綜合,其個別方面便愈是具有獨特的個性形式;感覺的內蓄愈深,其張力愈大,因而也就要求更自由的回旋收放時空,更主動的表現力。
但是,繪畫史和感覺史畢竟不是同步發展的。原始人類通過形式化、符號化、象征化去交感、捕捉、界定形象背后的神秘意義,現代繪畫卻依然致力于把不可見的東西創造出來;原始繪畫以形與色作為自己的獨特媒介,現代繪畫又何曾突破它的藩籬?感覺和表現,猶如人的左右腿,同在創造中生成,又在交替解放和交替約束中交替前進,然而,愈是往前,便愈是顯示出某種不平衡現象,直到一拐一拐地難以繼續行走。藝術之所以不同于科學和哲學,某種意義上說,在于科學和哲學借重認識論的感覺,而藝術則始終無法擺脫倫理學感覺的控制。認識論的感覺屬于直線型,倫理學的感覺則屬于弧線型,直線型繞的圈子大,弧線型繞的圈子小,因而藝術比起科學、哲學來,受不虞現象的反控制更為迅速。西方繪畫史較中國繪畫史受到更多認識論感覺的沖擊,不過是把人本主義的官能感受范圍開拓得更大更深更極端一些罷了。中、西方繪畫史同構而異態,任憑怎樣光怪陸離、綿延無盡,無不遵循著同一個不可思議的怪圈。它使得越來越被動的后來人不得不承受歷代繪畫破壞了自己的生態平衡而導致的歷史懲罰。
長期來,螺旋式、波浪式、臺階式和套箱式之類的發展方式,一直是大家對繪畫發展規律的基本認識。這實際上都是一種直線型的進化論發展觀,它規定了事物單向發展的絕對模式,認為繪畫的上升、前進運動是永恒的,時間的進展必然帶來空間的拓展。基于此,人們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繪畫發展的外因上,認為只要發揮主觀能動性,排除客觀障礙因素,繪畫必將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相反,對其內因,卻似乎很少有人去深入探究。內因是第一性的,它決定著外因所要研究的重要問題。對繪畫自身發展規律的正確認識,將減少人們在理論和實踐中的盲目性。為此,我們提出繪畫發展規律的另一套假說——“球體說”,試圖引起大家的思索、討論,從而建立起一種較能符合實際的新的基礎理論。
我們認為,因為現象的變幻無窮,繪畫不可能是循環論的機械重復;基于本質的不可移易,它又不會走向直線論的不斷進化。它并非靠靜態的長期延續,不是無限制地發展壯大,也不是新的占了統治地位,舊的就必然消亡,而是采取“輪回再世”、“返老還童”的回環形式,來取得自己的合理存在。它的本質決定了它的絕對界限,一旦超越這個界限,就會出現不可挽救的無序狀態,經過痛苦的洗禮,又釀造同一本質下的另一現象,重新體現同一本質。繪畫的總體范疇宛如一個球,如果說,體現本質的第一個轉次是緯向大圓,那么,從第二個轉次開始,則是任意的各種經向、斜向大圓,在時空的感召下,它們不斷變換方向,直至難以窮盡。但是,不管如何面目全非,都將重新體現既有的本質,而任何一個大圓的平面展示,又都將與第一個轉次的大圓一樣,遵循著草創、成熟、升華、式微的生態周期。
在繪畫的草創期,人的自我表現不那么自覺和明顯,從以意寫形到以形寫形,每走一步,都須付出艱辛的努力和漫長的時間,不過,任何一個足跡,全是上升和前進的開創性積累。由不自知的趣的流露,走向有意識的景的追求,由心源的不自覺體現,到造化的明確師法,顯示著畫面形象由感覺被動性變成意識主動性的進程。到達成熟期,自我表現開始自覺,繪畫進入了較為平坦的大道,以形寫形逐漸為以形寫神所取代,景的審美范疇也讓位于境的審美范疇,造化和心源的辯證關系被有機把握,前進和占領的步伐越走越快。等到以形寫神強化為以神寫意,境的審美范疇蒸發為趣的審美范疇,法心源的原則壓倒師造化的原則之時,繪畫已經躍上了升華期的絕頂,繼續往前,就朝著式微期行進了。對立的觀念、流派,往往都在升華期后期開始分化和強化,其中前一階段表現為順轉的主張占優勢,后一階段逆轉的主張更能得到響應。但自覺而強烈的自我表現已經不可逆轉,認識論感覺為倫理學感覺所壓倒,向心力得以強化,繪畫不可挽回地朝下急轉,從而跨入式微期。隨著式微的深入,以神寫意被程式化和概念化,淪為為畫而畫的以意寫形,對趣的追求,成了繪畫的出發點,對心源的倚重,更是義無反顧。此時如果倫理學感覺異常強大,繪畫也會在原有軌道上作自我修復,向著升華期方向逆轉回環,出現回光返照現象,但這種回環肯定行之不遠,持之不久,最終仍將無可奈何地滑向窮途末路,在被抽去靈魂的以意寫形之軀殼中完成自身的閉合。
閉合帶來新的開創。
在第一個轉次中,自我表現尚未自覺時,繪畫離不開實用的目的。等到自我表現成為自覺行動,繪畫便成為一個自足的審美實體,提高了繪畫性,使繪畫的外形式趨于完美,并在強化中走向凝固,由普及性里升騰出來,變為少數專家的壟斷物,以至被極端抽象主義的極端化彩絳高懸到感覺之外,導致始料所未及的自縊后果。第二個輪回開始,它又變得赤身露體,無牽無掛,重演起原始藝術實用與審美混雜的故伎,使畫家重返工匠的行列。它走向成熟所需的時間,肯定要比第一個轉次來得短。早期繪畫,普遍性很強,漸次走向區域性,最后走向個性;在完成一次閉合后,重新展開普遍性,并依次循環往復,周行不殆。
盧輔圣文
江宏摘
(原載《朵云》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