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一種視覺藝術。我們通過它的形式,即編舞形式來觀看和理解。在中國和日本這樣比較古老的文化中,舞蹈是隨著四季的交替來進行的;而在更早的時代,舞蹈則是在下雪和豐收時表演的。但人們今天對舞蹈到底起源于什么卻知之甚少。
有個日本傳說告訴我們,太陽女神從天界來到大地,又躲進了一個山洞里。其他諸神由于失去了太陽和光明,而來到洞外載歌載舞,還敲擊出各種聲音,以懇求她出洞。太陽出來后,又回到了天界。這個舞蹈就這樣被稱作是舞蹈的起源了。
在西方文化中,我們對古人早期的舞蹈一無所知,我們稱那個時代為遠古時代。那個時代希臘文中有個詞“姆西凱”(musiké)能表示舞蹈—歌唱—音樂的三位一體。從那時繪制的花瓶上,我們可發現重要的舞蹈場面,比如各種戰爭舞蹈,表現不同自然力的慶典舞蹈以及與死者相關的舞蹈?!蟹慨嬌?,一群女子在死者面前悲痛欲絕地邊歌邊舞,以表哀痛之情,她們似乎已經有了彼此相似的舞蹈動作和傳統的形式。我們通過這種動作,可以對舞蹈以及節奏的類型有所認識。頭發是種能夠持久的物質。畫面中手握頭發的動作可以象征著不朽。黑色的頭發意味著大地之下的全部黑暗。我有幸參加過非洲利比亞的一個葬禮,看到了不同的面具舞、高蹺舞和勇士舞。就在即將下葬死者時,附近小窩棚的黑影里有群女子在一個女子的帶領下,開始哭喊起來,那哭喊中的停頓都是有節奏的。這群女子席地而坐,雙腿平伸,屁股上只系著塊黑布。她們擠作一團,面對著小窩棚的門口,異口同聲地哭喊著。這種無詞的哭喊作為古人的表現手段,適合身體向地面所作的起伏動作。那痙攣的哭喊使得起伏動作的節奏越來越快。據藝術史學家芭芭拉說,在馬里,非洲語言中的“當”(don)字表示舞蹈,而“當·基里”(don kili)則表示歌唱,直譯是“源于舞蹈”??梢姡璧妇褪歉璩钠鹪?,歌唱產生于舞蹈。“伊古”(Igu)是非洲尼日利亞嫩貝河三角洲的伊喬人(Ijo)祖傳的面具名稱。據說,有位女子的舞蹈便是伊古面具舞的起源。一天晚上,她在三角洲水域看到了五彩的水母(即俗稱的海蜇)在水中盤旋、停歇,搖擺而行,感到激動不已。她回到村里后,就用舞蹈跳出了自己目睹的情形。此刻,她就是三角洲的水,她就是水族的成員了。她曾向村里的男子們教過這個舞蹈。這些男子至今還在那里,頂著碩大的伊古面具(注1),象三角洲中的旋渦一般地舞蹈著。
有獨創性的傳統舞蹈似乎總是由一個人來完成的。跳獨舞與跳群舞的人們共建起了一種對話形式的統一體。但跳獨舞的人也可以完全獨自而舞。為了解釋其中的編舞形式,我想比較一下動作的不同方式,正是這各不相同的動作方式導致了別具一格的舞蹈、它的基本特性和節奏類型,而不會導致躊躇不前或冗長拖沓的舞蹈來。說唱對白與歌唱可與散文相比,它們象散文一樣抒情、象詩一樣抒情。舞蹈具有各種類似的形式。不幸的是,我們西方文化里沒有可以表現這些舞蹈中變形的詞。我敢肯定,你們的文化中是有詞可以表現這些舞蹈中的變形的,因為我在考察日本舞蹈文化時發現了這種詞,而大家都知道,日本文化大多是源自中國的。1955年,我在斯德哥爾摩看到過北京劇團演出的昆曲《秋江》,此劇始于老艄公和小尼姑的一段對白。這個引子部分逐漸地變成了歌唱部分,最后才引出舞蹈來。這第三部分的動作方式是完全各不相同的,舞蹈是由頂點、轉折點、高潮之中釋放出來的。編舞形式既簡單又清晰。江水,是由走一個大圈或螺旋形來表現的;江水,賦予了動作以空間和時間,從而構成了這種詩意形式的本質。那“水上漂”的動作始終帶著風與浪的動感,使人看到一葉小舟在秋江深水上滑行著。這些動作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包容著多種變幻,小尼姑與老艄公的動作富于對比。可見,動作創造出空間與時間。
在日本劇種中,能樂中的舞蹈也總是轉折點和頂點。前面若干個引導部分常由說唱對白來進行。伴唱者們則總是坐著唱,而從不去跳的。能樂表演的種類繁多,但一出能樂表演大多只有一個主角,這個主角叫“志手”,戴著一副面具。他的配角叫“和木”,不戴面具,本是個平民百姓,一個游說者或牧師、一個好冥思苦想的人。他在回憶著什么,而他所回憶的就是志手這個主要角色。志手就是戲?;貞浡厍逦饋?,而且可在任何地方停頓下來。志手動作威嚴,緩步靠近一座橋,去與和木相見,這個游說牧師就站在舞臺上。志手可以看作是一位祖先。劇中第二部分,志手被迫進入一個高潮,去袒露自己的真實性格和真實自我。當言詞不再存在時,舞蹈方才開始,可以是一段精靈之舞,也可以是一段摯愛之舞。隱藏在內心的性格在舞蹈中表現出來。志手總是要回到自己起步的地方。舞蹈使他的內心世界得到了復蘇,從而建立起一種心理平衡來。有趣的是,這種編舞形式中沒有精確的中心。因為就自然來說,本來也是沒有什么絕對中心可言的,一切都在各行其道地動作著、變化著,成為整個自然循環往復的一部分。這種亞洲文化的基本原理是與西方文化相反的,西方文化中的人之思維與寫作都是直線的、平面的。
在亞洲,動作、空間與時間全部包容在了生命的流動之中,而在西方世界,動作、空間與時間指的是一種可測定的固定點。亞洲文化是循自然規律這種普遍存在而動的,而西方文化早在古代教會將舞蹈當作罪過禁止時,就失去了這種基本的頓悟。直線序列的文章需要帶有目標和目的;要將傳奇文學改編成戲劇,又需要有沖突,而我們往往就在這個過程中,丟掉了對有機規律的信任。但各種自然力是沒有目標、沒有沖突的。非洲有人說過,“各種自然力都喜歡跳舞”。在西方舞蹈文化中,古典芭蕾沒有可與亞洲相比的根、芭蕾與亞洲文化甚至與其它許多文化都不同,它作為法國巴洛克時期國王身邊的裝飾品而問世,已是人類有史以來很晚時的事了。芭蕾在宮廷內被孤立起來,沒有跟上音樂發展的步伐。由此形成了平面的動作。“雙人舞”中各自的獨舞動作都是有固定構圖的,要么是斜線,要么是圓圈,而這正是巴洛克的原則;他們最后雙雙舞到一個中心點上。舞步先跳到右邊,然后必然要重復地跳到左邊。動作的詞匯受到限制,而且永遠是用一個平面對著觀眾。在國王身邊的舞蹈決不會對全人類具有深刻的意義,也不可能日趨成熟。在新古典主義舞蹈的觀點看來,芭蕾沒有超出它那仙女的不成熟期。由于缺乏傳統,芭蕾不可能從自身中發展出來。它逐漸需要的是戲劇的導演,而不是舞蹈的編導。芭蕾圖解平面的傳奇故事,而一個故事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將它有機地融入各種音樂形式中去的。這樣,節奏的形式也失去了。
中國與日本的舞蹈具有豐富多采的歷史,今天,其舞蹈的古典形式依然被保存著。而非洲受外國宗教、慈善機構影響地區的舞蹈正在消亡。
當一種變形作為這種舞蹈必不可少部分而不得不產生時,便出現了最讓人陌生的舞蹈形式。這個舞蹈只賜予一位能代表著廣大區域、成熟而有尊嚴的杰出舞蹈家。如果與各種主要自然力構成的母體無關,那誰也無法存在。舞蹈便是舞者在這個母體中受訓九年后,才能當著同族成員和里手行家的面進行的。而其他人是不允許去跳這種舞蹈的。只有一個女子能夠最先表演這個舞蹈——之所以是個女子,因為女子就象大地一樣將生命賜給了男子和其他女子。這位女子就是這母體的根本和代表,所以只有她能夠跳出這種帶變形的舞蹈。她的舞蹈與三種主要的自然力相關聯:大地、空氣和水份。這個女子舞蹈中的編舞形式幾乎是難以解釋清楚的。舞蹈粗獷而奔放,停頓出人之意外,然后驀地形成了兩極性的強烈對比。舞蹈長度也是變化的。她一鼓作氣,把握住來自大地的力長達三小時之久。她用旺盛生命力的大膽變幻,把大地的內核都帶到了地面之上。這個舞蹈總是夜晚在露天表演的。這樣,宇宙就能參與其間,與大地匯合。
在尼日利亞三角洲附近的薩爾蒙茲,父親、母親與兒子共舞。跳舞的地方叫“歐德·烏梅爾”,意思是“春水的面具”。緊接著是紅山羊舞、黑山羊舞(注2)、鯊魚舞和水族舞,然后又是父母兒子共舞,表現出在他們的腳下,有水正在流動。一群涌潮般的女子在五段舞蹈中,始終是邊舞邊歌的。坦桑尼亞的獵手和勇士們出擊前要準備跳舞。由祖先崇拜儀式中的男性長者們揮動著公牛尾巴而舞,以確保播種與豐收間的平衡。祖傳的“納吉塔”(Nkita)舞蹈,也叫“姆吉雅努”(Mukianu)意為彩虹之舞和躊躇之水舞,這是在納吉塔小窩棚的一個固定點上表演的,一跳就是三夜,使人想起了瀑布的力量。
跳舞是生命的一部分,學習過去不是為了模仿過去,而是為了理解編舞形式的基本原理。熟知基本原理,才是構成舞蹈多樣化節奏形式與詩一般形式、清晰可辨的作品之唯一手段。而一旦卷入了西方文化那種直線、平面的傳奇故事,也就毀滅了舞蹈獨一無二、最為基本的內核,將舞蹈限于悅人耳目、商業化的輕歌曼舞中去了。在豐富而強大的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真空中,創造是可能的。
我是通過其它文化來學習自己的文化的;而通過其它文化,我學到了舞蹈的詩學。
(注1)非洲的面具大體可分為三種:一種是與人的面孔大小相近,只戴在臉前的;一種是頂在人頭上的各種鳥獸頭;一種是從頭蓋到地上的,多用布和五色羽毛制成。
(注2)在非洲的許多國家和地區,這類戴著獸頭、象征牲畜的舞蹈已代替了過去殺人頭祭天的方式。
〔瑞典〕別基特·奧克桑作
歐建平編譯
〔譯者按〕別基特·奧克桑(1908—)是歐洲久負盛名的現代舞蹈表演家、編導家和教育家。今年五月來京講學一周。上文是她學術報告稿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