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與開放

黎湗

文化大革命歷時十年。結束這場所謂大革命到現在又十了。

一九六六年是這場大災難開頭的一年。那年初，在一次仿佛是通知要照軍隊辦法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會上，有人偷偷告訴我：要刮十二級臺風了。十二級臺風有多大？當時誰也說不清楚。而且誰也不會想到，后來我們的許多人竟會有那樣的愚昧和易受欺蒙，簡直一點思想能力都沒有。林彪、江青等幾個奸人一聲叫喊：“保衛毛主席！”就有千百萬的人涌上街頭，纏著紅袖章，手中揮舞《毛主席語錄》，口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他們這種表現本來已經夠愚昧、夠陳舊的了，可是他們還到處去破“四舊”。有的大學竟把圖書館的藏書盡數燒毀，據說紙灰堆積如山。不少名勝古跡被夷為平地。當時許多人不但完全喪失了理性，甚至喪失了人性。他們到處斗“走資派”，抓“叛徒”、“特務”，不要任何證據，只要中央文革某個成員信口胡說一句，或者有人“揭發”，馬上就實行“隔離審查”，對被審查的人加以虐待，拳打腳踢，乃至動用非刑。他們并不認為這樣做是對人的侮辱，是對人身自由的侵犯，是應當判刑的犯法行為。我看過一個簡報材料，記述了河北省磁縣虐待干部的四五十種刑罰，其中任何一種刑罰都只能看作是人向野獸轉化的表現。而這種獸性大發作的動力竟是對毛澤東同志的個人崇拜，是以“保衛毛主席的名義進行的。因此，文化大革命可以說是個人崇拜造成的一場民族災難。

文化大革命的口號是反修。所謂反修，就是宣布最僵硬地堅持教條主義，反對任何改革，認為任何改革都是修正主義，是資本主義復辟。中國資本主義本來很薄弱，何以一反復辟，就仿佛到處都是，顯然是因為害了過敏癥。誰害了這樣一種資本主義過敏癥呢？只有封建主義。封建主義的鼻子最靈，到處嗅得出資本主義來。封建主義假冒社會主義，嚴格要求回到自給自足的生活。農民固然要自給自足，其他所有機關學校都要盡可能做到自給自足。農民出售自留地上的產品或小小手工藝品，都叫資本主義，要遭到反對。中國人生活本來就夠苦了。過得稍好一點，就是資本主義，據說許多地方還要揪出來割尾巴。共產主義的前提是社會經濟高度發達，沒有這個前提，哪里談得上什么共產主義！可是那時候報紙居然天天宣傳這種“共產主義”，既以騙人，也騙自己。

本來在一般情況下，照例是受騙的人糊涂，騙人的人心里明白。文化大革命的情況相反。受騙的人里不乏明白人，騙人的人里倒有許多糊涂蟲。他們認定所有的外國，除一二友好國家外，不是資本主義就是修正主義。為了安全起見，干脆實行閉關，不與外國往來。此次閉關最嚴格，可能與清朝不相上下。五十年代一邊倒，已與資本主義國家斷絕來往，但還與社會主義國家保持聯系。六十年代開始反修，與社會主義國家也基本上斷絕了往來。此時已經全面孤立，還予志自雄，以為我們的“馬列主義”竟是舉世無雙的。這種愚昧，這種無知，也只有關起門來自我欣賞才有意義。在別人眼睛里看來，是好笑的。

教條主義和閉關主義終于懲罰了我們。到文化大革命臨近結束的時候，我們的經濟已經被拖到了崩潰的邊緣。民窮財盡，無路可走。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就是在這種形勢的逼迫下開始的。早已陳舊的教條主義的經濟體制稍一動搖，個人貪欲就在社會上以種種形式表現出來。“發財好”，“撈一把”！真的到了“人欲橫流”的時代了嗎？不。這決不是無法加以限制和引導的“人欲”。有些好心人確實感到憂心忡忡，可是他們不是積極支持改革，拿出辦法來解決這些問題，反而說：“還是五十年代好！”五十年代有什么好？完成了土改，完成了農業合作化和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可是階級并未消滅，這難道不正是五十年代遺留下來有待解決的問題嗎？馬克思論證了社會主義必然要代替資本主義，但作為社會制度和組織形式，他沒為我們設計出具體方案。社會主義究竟如何實現，特別是在中國如何實現，沒有人在事先作過研究。既然如此，那么它的實現自然要經過探索和試驗，要有一個自我完善的過程。人類最高理想的實現決不可能一次完成。我們現在第一要努力提高獨立思考能力，批判地對待一切；第二要注意外國的每一新動向，認真研究它，理解它，注意汲取對我們有益的東西。所以改革和開放是互相關聯的，改革必須開放，開放為了更好的改革。

共產黨人對開放不應有任何懷疑。國際歌》中的“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我們經常唱、反復唱，“英特納雄耐爾”不就是加強國際交往的理想嗎？不就是各國人民之間不分此疆彼界的經濟和文化交往嗎？不就是國家消亡嗎？現代社會進步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國際經濟文化交流。國際關系將因各國互相依賴的加深而日趨密切，這是不可逆轉的趨勢。沒有國際交往，任何國家都將難以存在。

文化大革命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說明了社會主義體制改革和對外開放的必要性。因為它把社會主義舊體制的流弊發揮到了淋漓盡致、非改不可的地步。今天，在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洗禮之后，中國人民正滿懷信心，邁著堅定的步伐投入那勢不可當的改革洪流中去。這真是一個偉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