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夕陽(小說)

這些天，他一直非常非常想獨自出門，去做一件于自己十分迫切、十分重要也十分艱難，然而又令許多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為正是艷陽高照美麗宜人的秋天。

他想去看看夕陽。

是的，他想跟別的二十六歲的男人一樣，一個人登上這個小城西邊的鐃鈸山，靜靜地看一看秋日里那如血一般鮮紅欲滴的半透明的夕陽。

于是，他便對妻子說：

“我要出去走走。”

妻子問：

“干什么呢？”

“有事。”

“等我下班以后和你一道去，好嗎？”

妻子的聲音一如既往，很親切很溫柔，如一泓清水一縷暖風。

“不，我得一個人走。一個人。”

他突然覺得煩躁，聲音粗魯。

但是妻子不答應。

而現在，他卻獨自倒在鐃鈸山的頂峰上，仰面八叉地呈一個大字形，他的身下是一鋪松軟的青苔小草，迎面是一片似乎能用手觸摸得到的毛茸茸的陽光。

這陽光透人肺腑，令人陶醉，又滲出一絲淡淡的苦味。他禁不住快活地“哼”了一聲。

“……我終究還是坐在鐃鈸山上了。就這樣一個人。很快我就可以看到那又圓又大鮮紅如血的夕陽了……”

他輕輕地對山對樹對苔草，對秋日的明空也對自己這樣說。

于是，又溢出一個二十六歲的男人從未有過的一種特別的勝利感。

的確，從未有過。雖然在這之前他也曾贏得過很值得夸耀的勝利和榮譽。

而這次的勝利卻有著特別的意義。

額頭上似乎有一條小蟲在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他抹了一把，然后伸出巴掌在草地上反復揉搓。

空氣中立即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甜腥味。

這種氣味他很熟悉。

當掛鐘敲過三響，他便將自己收拾整齊，毅然地出了門。

盡管妻子臨上班時反復叮囑他：

“好好坐在家里聽音樂，等我回來。”

仍不放心，走幾步又折回來：

“磁帶已經上好了。都是才借來的新帶子：一盤廣東音樂，一盤彭麗媛，想聽時只要按下鍵子就行。千萬等我回家啊。”

妻子對他的心思似乎有所察覺。她的聲音酸澀而哽咽，最后那句話簡直就是哀求了。

他在帶攏房門時便內疚地嘀咕了一句：

“小萍，原諒我……”

然后就緩慢地移動雙腿，邁出門檻，走出院子，走上了大街。

從開闊的空間流入他胸膛的空氣頓時使他精神一振，而單獨自由的行動又使他有一種強烈的新奇和松弛的感覺。

象是掙脫了什么。

又象是獲得了什么。

他深深地呼吸了幾次。

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即便有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單獨自由的行動也還是少不得的。

這話的確不錯，他想。

這里是新建的住宅區。對這里的環境他并不熟悉，但由于他具備訓練有素的極好的空間感，由于這幾年他本來就不差的聽覺，感覺和下意識的判斷變得更加出類拔萃超乎尋常，一開始他走得倒還順利。他甚至漸漸覺得自己仍然行動敏捷身手不凡。

但是到出城西的街口時，一輛飛馳而來卻又不搖鈴的自行車將他撞中——他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撲倒了，摔破了額頭和肘部。

那人卻不停車，飛馳而去，好象還回頭罵了幾句，幾句非常難聽的話。

他默默地忍住了。

就在他吃力地爬起，氣得雙腿打顫時，他聽到一個蒼老而慈祥的聲音：

“伢子，讓我來幫你一下。”

然后就有兩只顫巍巍的手扶起他的胳膊。

又有一方手帕在撣他衣上的塵土。

這時他才覺得委屈，想說句感激的話，喉嚨偏又發哽。

好幾個聲音都在譴責那個騎車人。

他終究還是沒有出聲，就那樣默默站著，低著頭。等到圍觀的人都散盡了，他才又緩慢而堅決地移動雙腿，向前走。

就這么上的鐃鈸山。

他在草地上翻了個身，不知怎的——身體很自然地就擺出了絕對標準的匍匐姿勢。

山上真靜，真靜。靜得似乎可以聽見樹木草蔓伸展腰肢的聲響，象老人在節日喝下了小輩敬上的一盅佳釀之后，那一聲舒心的“咝哈”聲……

又想起了那些峰巒，想起了高大的木棉樹，想起了尖利的呼嘯，骯臟的面孔，時濃時淡的甜腥與惡臭，想起了壯麗的毀滅……

然而這里是鐃鈸山。

這里靜謐安寧，只有樹木的搖曳、鳥的呢喃、清泉的叮咚這令人陶醉的合奏；只有花和果的芬芳在秋日的晴空中自由自在地飄逸……

他不由得沖動地親吻了身下的土地。

一陣秋風吹過，樹林子立即響起一陣喧嘩。

有點涼了。

該是看夕陽的時候了。他想。

便翻身坐起，仔細整了整衣衫。

然后雙手挽膝，身體前沖，將下巴莊重地支在膝頭上，那神情恰如一個八歲稚童。

他就這么肅穆地等待著，等待著。

漸漸溢出了一片紅色，一片渴望已久鮮艷奪目烈焰般灼灼跳動的讓人驚絕又讓人癡迷的無邊無際的紅色……

……那個遙遠的黃昏，在那大片的紅色覆蓋下閃爍著寒光，又吐出烈焰的金屬的橫斷面；驚心動魄的轟鳴聲中，那一輪先是濺撒開一團血紅，后又籠罩下一片黑暗的帶著濃濃的甜腥味的夕陽……

今天她依然鮮紅欲滴色澤如新……

這便是夕陽啊。

這便是我的夕陽啊！

禁不住潸然淚下了……

忽然又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親切溫柔而又十分焦急的聲音。

是妻子在喚他的名字。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便一邊答應著答應著，一邊大聲喊：

“小萍，我看見夕陽了！快看呵……看呵！”

“看見了，我看見了！她真好看，真是好看……”

妻子聞聲奔過來，摟緊他，笑著說。

心卻在哭泣

打開手電，表上的時針正指著晚上八點。她踮起腳尖，長久地長久地吻著丈夫冰涼得發燙的眼睛。

秋風瑟瑟……（圖：威建）

作者簡介

黃謙，男，1958年6月生，畢業于江西師大藝術系，現在江西分宜縣文化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