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的詩歌,跟整個文藝界一樣,繁榮興盛,使人感到應接不暇。散在全國各地,詩歌社團之多,詩歌刊物之眾,可以說是前所未有。而且人才輩出,詩的風格多樣多變,關于詩的言論和爭論也十分活躍。這都是可喜的現象。回想三四年前,詩壇上關于一部分新興詩人的創作展開過熱烈的爭論,一方面譽之為“崛起”,一方面貶之為“朦朧”,曾引起詩歌愛好者廣泛的關注。當時我在筆記本上寫了四行“戲作”:
有人說是“崛起”,有人說是“朦朧”,
請原諒,我都不能茍同。
奇麗的山峰總有個來龍去脈,
歷代的名篇不都是一看就懂。
這里的第四行談的是懂與不懂的問題。我不同意把懂與不懂作為評詩好壞的標準,更不同意給某些詩冠以“朦朧”的稱號。所謂不懂,意味著不能接受。一首詩讀者不能接受,固然會減弱或失去它的社會功能;但本來是一首好詩,由于立意新穎,表達的方法略有曲折或隱喻,而讀者囿于因襲的戒規,或限于個人的興趣或體驗,又不肯下點功夫,力求理解,以致不能接受,也是常有的事。當然,我更喜歡讀語調自然、深入淺出的詩,字面上一看就懂,但涵義無窮,有如汲汲不竭的一股清泉,可是其中包含的深意又往往不被粗心大意的讀者所能領會。所以說,懂與不懂是相對的,用這來評論詩的好壞,是不恰當的。——至于這里的第三行,指的是有的評論家為了頌揚新興詩人的“崛起”,過甚其辭,從而否定五四以來中國新詩的傳統,大有立身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概,(這種氣概,被稱贊為“崛起”的詩人本人未必有)。我不懂得多少文學理論,卻相信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附之以適當的精神分析,可以解釋文藝上一些疑難的問題。一個詩人的形成,離不開他所處的社會。歷史的傳統遺留給他什么(不管是正面的或反面的),周圍的環境和時代思潮影響他什么(不管是積極的或消極的),對于這些誰也不能一塵不染,遺世獨立。任何一個詩人的作品,都不難通過認真的分析導索出它的源流。所以我說,無論多么奇麗的山峰總有個來龍去脈。
星移斗轉,不過經歷了三四個寒暑,人們漸漸認識到當年一度被爭議過的幾個新詩人,態度是嚴肅的、真誠的,他們經過十年浩劫,對生活有較為銳敏的感觸,對本民族有較為深入的反思,他們認為因襲的形式不足以表達他們的思想感情和內心境界,他們擯棄用得爛熟了的辭句,捕捉一些新的形象,寫出耐人吟味的詩篇,這對于中國新詩的發展是一個貢獻。他們的讀者范圍逐漸擴大,人們對他們有了更多的期望。爭論也趨于平息,崛起論者不再那么過甚其辭,朦朧論者也不把那類詩視為異端了。大家心平氣和,實事求是。詩歌的愛好者對此感到欣慰。
近來又隱隱約約聽到“第三代崛起”和“讀不懂”兩方面的聲音,但沒有展開象八十年代初期那樣熱烈的爭論。這兩種聲音是針對一股“新”的詩風而發的。有的詩人標榜創新,但是創得過了頭,走向“新”的反面,其結果是怪誕與庸俗攜手,立異與魯迅命名的“國罵”結合。他們描繪罪惡,如數家珍,證明野性,好象闡述真理。這現象在整個詩壇上并不普遍,但我也感到困惑。他們的“崛起”,真象是前無古人;他們寫詩的意圖就是叫人讀不懂或讀不下去。那么,我那四行“戲作”是不是在這里碰了壁?
其實,這些所謂“第三代崛起”的詩人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們還是有他們的歷史根源和社會根源。中國的歷史上有過不少方士巫師,他們的符篆咒語大都文理不通,荒誕無稽,他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發揮他們所預期的“魔力”。至于這些詩的思想內容不外乎是中國式嬉皮士虛無主義玩世不恭的體現。我找到它們的來龍去脈,我的困惑也就釋然了。同時我也希望,符篆咒語的形式和虛無主義玩世不恭的內容,對于這一類詩的作者,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只不過是一條彎路、一段痛苦的插曲,象西方有個別著名的作家在青年時經歷過短時期的達達主義或未來主義那樣。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