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美學的一個核心問題

一九八六年十月中旬在長沙，《文藝研究》編輯部與長沙水利電力師范學院聯合召開了“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學術討論會。來自全國各地的五十多位文藝理論工作者，就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內涵、規定性及其馬克思主義美學基礎，審美理想的一致性與文藝創作的多樣性，審美理想與文藝批評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展開學術爭鳴。現將與會者的主要學術觀點綜述如下：

一重要課題

與會同志認為：這些年來，對文藝規律的研究有很大的進展。在美學研究、文藝理論研究、文藝評論中，人們還經常提到了“審美理想”。可是，正是這個“審美理想”問題，缺少深入的研究。其實，審美理想問題是文藝理論、文藝美學的一個基本問題。可以說，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則是當今社會主義文藝理論、文藝美學一個核心的問題。研究這個問題，不僅具有開拓性的理論意義，而且具有很實際的現實意義，有助于文藝創作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

有的同志說：以前對社會主義文藝性質的研究取得了一些收獲，但由于重在社會學上的研究，而忽視美學意義上的研究，因此，受到很大的限制。現在，“社會主義文藝”概念本身就存在著爭議。然而，不能因為社會主義文藝的性質一時沒有搞清楚，就不去研究社會主義文藝理論，包括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確，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研究難度很大。這還因為關于審美理想的研究的歷史遺產不多，即使以往時代文藝的審美理想搞清楚的也很少。正因此，抓住審美理想問題來研究，還可以更深入地研究文藝史、文藝理論史、美學思想史，從中總結出一些規律來。

二前提與方法

有些同志認為：為了對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有個明確的科學的規定，首先要把“社會主義文藝”和“社會主義時代的文藝”這兩個概念區別開來。社會主義社會本身是復雜的，如我國目前就有多種經濟成分并存。改革、開放的國情決定了社會主義時期的文藝可以是多種多樣的。當然，主流應該是社會主義性質的文藝。這一點是討論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前提。

有的同志認為，“社會主義文藝”的提法是文藝社會學的提法，是從文藝社會學的角度來劃分的。是否可以從美學角度對文藝進行劃分？如黑格爾的象征藝術、古典藝術、浪漫藝術的劃分那樣。

有的同志認為：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是個新的課題，可以用各種方法來研究。但是不能搞先驗的演繹，而要實事求是。強調用動態性描述的方法來研究審美理想和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審美理想有共時性（差異性）也有歷時性（繼承性）。要回答什么是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問題，先要回答古今中外文藝的審美理想是什么，對其發展作歷史性的具體描述。這種描述，可以從審美理想的感性形態（文藝實踐）出發，也可以從審美理想的理論形態（美學思想）出發，當然亦可把兩者結合起來。

有的同志則強調了理論性規定的方法。對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內涵和外延，要作出理論規范。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和社會主義的政治理想、社會理想、道德理想密切相關，可以從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運動的規律深入到社會主義文藝的規律；但兩者又不能等同，文藝審美理想畢竟是個美學問題，故亦要從一般文藝的審美規律深入到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規律。

有的同志主張把以上兩種途徑結合起來，稱為“歷史的真實和邏輯的真實相統一”的方法。

有的同志根據將藝術劃分為“古代藝術、近代藝術、現代藝術”的觀點，認為中國古代美學是超穩定的類型。中國近代美學在明代萌芽，但沒有突破古代美學的樊籬，后來被古代美學所同化。中國古代美學對馬克思主義美學也具有同化作用，如我們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就是古代的，以個性為核心的“典型說”變成了“類型說”；以批判現實為主的現實主義變成了理想主義。只有告別古代，才能走向現代，現代藝術就是社會主義藝術。我國現在處于古代、近代、現代藝術同時并存的局面。擺脫古代，必須借助于近代，但對近代的弊病我們又看得很清楚，所以文藝界出現痛苦、矛盾的現象。

還有的同志進行中外比較，提出“現代主義崛起，審美理想沉落”的觀點，并從美學思潮與文藝創作實際兩方面作了分析。認為，前途是光明的，但眼下看不清前途之光明必然導致審美理想的沉落，而沒有在現實的基地上找到前途必然光明的依據又必使審美理想凌虛架空。

三內涵和特征

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應該怎么界說？會議對這個問題爭論得最為熱烈。歸納起來，大致提出了如下幾種不同意見：

1、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就是以社會主義意識為思想傾向，以審美意識（包括民族審美意識）為中介，對于現實界和精神界的藝術把握的完美具象化的自由創造。其中“現實界”主要指人類社會生活，也包括自然現象；“精神界”包括人的思想世界和情感世界，有意識、情感、心理三種結構。審美意識包括審美感受，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審美經驗、審美趣味，以及在前者基礎上形成的審美觀念、審美標準。

2、總的來說，文藝都要探索和表現人的創造性。社會主義文藝在這一點上和過去的文藝是一致的，但社會主義文藝探索和表現的是人的自覺的創造性，即是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自覺進行的各種社會實踐。無論就作家的創作，還是就社會主義文藝所塑造的人物（正面、英雄、理想人物）的行動而言，都是自覺的。所以，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特質，是對人的自覺創造性的探索與表現。

3、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是社會主義意識和共產主義思想對藝術評價標準和藝術創造尺度的感性形式的理性滲透，或者說，是對社會主義理想、共產主義理想的感性形式的描繪和對藝術形象的理性把握。與社會主義生產實踐相適應的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高于任何時代的文藝審美理想。其內涵十分豐富和復雜。從本質上說，它是審美個體對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中所反映的審美關系進行情感評價、理智選擇和想象中的改造，而得出的新的審美關系及其審美形象的系統的主觀構想，并以此推動、指導和規范自己的文藝創作或文藝審美評價，以便對社會主義現實生活、對社會主義勞動者的心靈、業績和他們的美好明天進行真實的揭示和理想化的塑造。或者對這種揭示和塑造進行正確的審美評價，使自己的社會主義的文藝審美理想物化成為社會主義的精神產品。總之，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是審美個體在進行社會主義文藝創作和文藝審美評價時，塑造指向未來（為實現四化和實現共產主義奮斗）的體現新的審美關系的審美形象，以及對社會主義的文藝創作進行審美評價的標準。其特征是真實性和幻想性、現實性和超現實性、個體性和社會性、人民性和人道性、情感性和理智性、精神享受性和實踐創造性的最完美的富有個性的統一。

4、所謂審美理想，就是一種能充分肯定和體現人的本質力量的生活觀念和人的觀念的形象形式。從其心理實質來說，也可以說是一種指向人的本質力量、全面展開的未來生活遠景的創造性想象。很顯然，社會主義審美理想是人的本質力量——人類總體的社會歷史實踐——高度發展、自由展開、全面展開、充分展開的必然結果和感性顯現。如果說社會主義審美理想是人們對自己本質真正全面占有的一種形象的理性呼喚，那么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則是這種形象的理性呼喚在藝術上的最自由自覺的和諧表現。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從藝術美的理想整體特征來看，是古代藝術和諧美的理想與近代藝術崇高美的理想在社會主義新的現實條件下的辯證統一；從理想人物的塑造觀念來看，是古代類型化、抽象化、理想化的觀念與近代個性化、具體化、現實化的觀念在社會主義新的現實條件下的有機綜合和辯證統一；從創作方法的更高要求來看，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以及其它某些創作方法、現實因素與理想因素以及其它某些創作因素在社會主義新的現實條件下，在馬克思主義世界觀指導下的有機綜合和辯證統一；從其本質來說，是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和充分實現這種馬克思主義人的主體論的基本觀念在藝術上的感性顯現。

5、根據人性三次大發展（第一次沖破自然力束縛，第二次沖破宗法制、神性束縛，第三次沖破私有制束縛）的觀點，社會主義文藝應該是再現或表現人性的第三次大發展階段（即沖破私有制對人性的束縛這個歷史階段）的文藝。這是社會主義文藝區別于資本主義文藝、封建社會文藝、原始社會文藝的根本標志。因為后者再現和表現的是人性發展第一階段（沖破自然力對人性的束縛）和第二階段（沖破宗法制、神性對人性的束縛）的內容。社會主義文藝的美學理想也應該吸收前兩個階段文藝的一切精華，創造出能夠領先世界藝術潮流的盡可能多的藝術形式，再現和表現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這個人類歷史進程中現實生活的艱難曲折（美、丑、滑稽、崇高、悲劇等的錯綜交織），給人民以美的享受，通過促進人的情感、理性的完善而推動社會向共產主義發展。

6、有的同志認為，馬克思提出的“更加莎士比亞化”的號召，實際上體現了馬、恩在總結、概括歷史上進步的、優秀的文藝審美理想的基礎上，對無產階級文藝審美理想的要求。“莎士比亞化”是和“席勒式”相對立而提出的。“席勒式”在藝術上的主要缺陷是“把個人變成時代精神的單純的傳聲筒”，就是說，席勒的創作雖然有時代精神，但藝術上比莎士比亞低，仍然不能作為藝術的典范或審美理想。這說明馬克思對文藝的思想和藝術這兩方面都有所考慮。而且馬克思明確指出，“莎士比亞化”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結合的文藝作品，“只有在將來才能達到”，明顯說明是對無產階級文藝的美學要求。關于“莎士比亞化”的具體內容，恩格斯說過“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同莎士比亞劇作的情節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的融合……正是戲劇的未來”。這完全可以理解為馬克思所預期的“莎士比亞化”的“未來”。馬、恩的以上論述，可作為我們思考和規定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理論基礎。

四層次和形態

一種意見認為：人們對于“什么是美”的理解和認識，是建立在一定的社會政治理想及道德信念的基礎上的，因而社會政治理想和道德信念常常成為審美理想內容的基礎。由于社會政治理想和道德理想是有層次的，這就決定了文藝審美理想也具有層次性。藝術既要再現并積極地形成那種帶有當代特征的關于至善至美的生活和人的觀念，也要表現并形成關于次善次美的生活和人的觀念，后者在現實生活中是更為大量的。因此，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依據奮斗目標的遠近和作家藝術家社會理想和道德理想的差異，可分為共產主義審美理想、社會主義人道主義審美理想和愛國主義審美理想三個層次。應該承認，審美價值的高低，同文藝作品所包含的社會思想容量有很大的關系。在社會主義時代，那些以崇高的共產主義審美理想作指導，既包含了巨大的社會思想容量，又具有高度藝術性的真善美統一的文藝作品，一般說來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當然，審美理想畢竟不同于社會政治理想，而且不能把作家藝術家審美理想層次的高低作為判定其作品審美價值高低的唯一依據，有時還不能作為主要依據。應該對具體的作品進行具體的分析，從思想和藝術、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中把握其審美價值。

另一種意見認為：我們以往許多文藝作品都是以反映社會主義社會美作為文藝的審美理想的，但是，由于反映社會美的形式太單調、太抽象，使得在社會生活中本來很美的社會現象，一進入文藝作品，就成了不近人情、冷酷干癟的形象。社會主義社會的社會美表現在很多方面，有表現在本質方面的，也有表現在非本質方面的；有表現為這一部分人的，也有表現為那一部分人的；有表現一個短時間的，也有表現整個歷史時期的；有的表現為初層次的美，也有的表現為高層次的美。社會主義文藝既然是社會主義整個社會生活的反映，它就應該從多方面、多層次上去反映社會美。只要它是美的，不論母子愛、夫妻愛、同志愛，還是人類共同的愛，都應該反映；就是被許多人所忌諱的“性愛”，只要是健康的，符合社會主義道德原則的也應該反映。當然，社會主義文藝在注意普遍反映社會美的同時，不應該忘記它自身最崇高的任務，成為“時代的旗幟”，應該集中一切藝術手段和藝術形式去反映社會主義社會的高層次的美。《中共中央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從兩個層次上對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想作了具體闡述，認為可分為目前的社會理想和長遠的社會理想。因此，社會主義文藝的審美理想可以分為共同道德美、社會主義理想美、共產主義理想美這三個層次。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文藝審美理想應和社會道德政治理想有所區別，可分為這么三個層次：人類的自由制約特性在藝術中的完美實現為最高層次；在藝術中表現一般的人性美為中間層次；健康的悅耳悅目的娛樂享受為最低層次。

聯系到通俗文學的問題，有的同志認為通俗文學屬低層次，但也是社會主義文藝的一個方面。要把優秀的通俗文學和庸俗的通俗文學區別開來。有的認為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是可以互相轉化的；通俗文學有生命力，它的流行是對以前忽視文學的享樂、娛樂功能的一個反動。還有人則認為通俗文學敗壞讀者或觀眾的審美趣味，導致全民族審美趣味大倒退。

如果說，關于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層次性更多地是揭示它與政治、社會、道德理想相聯系的一面，那么，關于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多樣性，則主要是探討它在審美方面的特殊規律。有的同志提出文藝審美理想的三種基本形式：客觀再現型，主觀表現型，兩者結合型。從文藝的意境創造的歷史形態，可以見出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的新風貌。

與會者還分析了文藝審美理想的多種多樣的特性，如形象性、情感性、愉悅性、功利性、創造性、真實性、人的主體性，等等。還有同志詳細論述了藝術批評對于文藝審美理想的調節機制問題。

綜上所述，與會同志都以自覺的“大文化意識”，從社會學、人本學、美學、藝術形式等多種角度探討了社會主義文藝審美理想及有關問題，提出了不少有益的意見和觀點。雖然很多方面意見還不一致，有些方面還未涉及或深入，但大家都同意這種評價：這個會開了個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