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發燊
一、寓意談
文如其人。彌爾頓積極參加革命斗爭、困頓的后半輩子、他的家庭影響、甚至生理遺傳、個人愛好、性格以及廣博的學識等等,無一不反映在《失樂園這部鴻篇巨制中。他原來想寫個戲劇,幾次改變計劃,到十七世紀五十年代后期才決定寫成史詩的形式;復辟后潛居,全力繼續寫作,由他口授,由親朋戚友代錄,也雇文書記錄。一六六七年初版只十卷,從一六七四年第二版起,各卷開頭附提綱,扼要說明內容,并將第七、十兩卷各一分為二,全詩成了十二卷,計一萬零五百六十五行。
《失樂園》的主要來源是《圣經》。據統計,它引用《舊約》有九百十三處,引用《新約》有四百九十處。欽定英譯本《圣經》是一六一一年出的第一版。西洋是個宗教社會,不論信教與否,《圣經》是大家必讀的,甚至不識字的也多半耳熟能詳。但彌爾頓逐字引用的只有《創世記》第一至三章,別的都經過彌爾頓的加工生發、添枝加葉,為彌爾頓所用。《圣經》實際上是一部西洋信奉的宗教百科全書,兼收并蓄,龐雜得很,連同神話故事,我們都不必拘泥于原來的字句情節,正如我們不必完全相信《封神榜》、《西游記》等等一樣,可以只知道個大概,把握其寓意就行了。
艾略特在《彌爾頓》(一九四七)中說:英國十七世紀的內戰就從來沒有得出結論過,彌爾頓是這場內戰的象征性人物。英國當代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希爾(C.Hill)在《彌爾頓與英國革命》(一九七七)一書中也指出:彌爾頓是人們爭論最多的英國詩人,比對十七世紀革命本身爭論得更多。確實,關于彌爾頓的爭論從來沒有停止過,《失樂園》又是人們分歧最大、爭論最多的詩篇。毀譽不一,爭論不休;問題最多,沒有定論。
《失樂園》到底寫的什么?寫的怎樣?是不是宗教史詩?誰是主角?撒但是好是壞?他代表什么?詩是否有彌爾頓所沒有意識到的意義?人為什么墮落?得到的懲罰公正嗎?詩人“向人類確證上帝的種種道路”沒有?字面的意義與真實的感覺有無矛盾?如果有,又是怎樣產生的?等等。這些問題都值得讀者邊讀邊思考。而且,總的還可以問一問:為什么會產生那么多問題,還可以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詩內的對話可以婆說婆有理,公說公有理。同一問題讀者評論可不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文以載道,道的表現可以是多方面的。我們應該細心發掘出詩人原作統一貫串全詩的東西來。所謂發掘當然不是外加的,我的意思是要對原詩作仔細的分析。這是根本,是基礎。否則,從虛到虛,人云亦云,想當然,便永遠得不出正確的結論來。對原詩沒有透徹的理解,空發議論,不啻隔靴搔癢。讀者至此,也許會問:那末,你說怎么樣呢?
我說:雖然我發現較遲,這卻是魯迅先生早就預見了的。十年浩劫中,我在“牛棚”里承好心人的幫助,有幸草草通讀了《魯迅全集》。魯迅先生在《墳》一書的《摩羅詩力說》中寫道:
“撒但為狀,復至獰厲。是詩〔指《失樂園》——筆者〕而后,人之惡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異其信仰者觀之,則亞當之居伊甸,蓋不殊于籠禽,不識不知,惟帝是悅,使無夭魔之誘,人類將無由生。故世間人,當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為基督宗徒,則身被此名,正如中國所謂叛道,人群共棄,艱于置身,非強怒善戰豁達能思之士,不任受也。”
這番話道出了,不信宗教的中國人應該有,也可以有自己的見解。我覺得不信宗教,我們就不容易戴上有色眼鏡。我并不高明,迄今還是三十多年前的不成熟的看法,只是“四人幫”倒臺后,我有幸業余重操舊業,又譯了一遍,原有的感覺似乎已較為明確。鄙陋之見,本不足為外人道,但很愿意以有生之年,為《失樂園》研究添磚加瓦,所以略述個人的一些感覺,供讀者思考。
我覺得《失樂園》全詩一開頭就有一明一暗的兩股力量交織在一起。一是字面上或思想上、理論上的意義,它訴諸我們的理智。一是實際上具體生動、藝術上的描繪,它直扣我們的心弦。這兩者是有距離的或矛盾的。字面上抽象干枯的意義是一回事。藝術上有聲有色、生龍活虎、入情入理的渲染描繪,牽動我們的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所有的矛盾和問題都是由此而產生的。讓我們以此通觀全詩,就主要問題簡單說一說。
彌爾頓是清教徒,生長在宗教社會,他一生一開始就英勇頑強地卷入宗教與政治二而一密切聯系的斗爭旋渦里去,是革命的象征,是革命的巨人。他最后用史詩的形式,通過他個人的體會,把他所處的英國革命的時代反映進人類的悲劇:圍繞對人的意志的考驗說明人的自由幸福。他自然就借用了宗教故事。上帝憑空生出個神子來;不說明理由竟要居撒但之上。原來居一神之下萬神之上的撒但自然對這種封建專制式的蠻橫不服氣。人間查理一世上了斷頭臺,彌爾頓積極替革命辯護;天國的專制帝王當然也可以反叛,甚至推翻。在天國之戰中,撒但不是曾用新發明的武器一度獲勝嗎?后來失敗,那是因為神子(查理二世)使用了繼承父王所賴以逞威的封建威力。因為當時革命力量居于少數,只三分之一。彌爾頓始終站在革命一邊。撒但代表革命,敢于反抗暴君,所以彌爾頓著力描繪他,形象魁偉有力,鮮明生動,遠遠勝過上帝。彌爾頓死命幫助克倫威爾政府工作,理論上走在革命前面,甚至犧牲了自己的雙眼。他看出了革命的危機或問題,對頭頭、將軍有所提醒,只是詩(見第十五至第十七首十四行詩)不宜于當時發表。革命終于失敗,他自然很沉痛。這就是為什么他在渲染撒但的同時又以個別辭語鞭撻撒但的道理。愛之深,責之嚴。騷拉說彌爾頓是主角,雪萊則以撒但為主角,就是說撒但是彌爾頓,都說不通。作品是作家生活經驗的結晶,這樣說等于沒有說,而且彌爾頓沒有認識到思想上的局限性,他沒有感覺到自己有多大的缺點,從未痛罵過自己。說撒但是克倫威爾,庶幾近之,因為撒但尋人報復與克倫威爾一六四七年進軍倫敦有類似的心理——怕失去領導地位。但是,彌爾頓決不會愿意把他的鞭撻撒但跟克倫威爾復辟后被鞭尸相提并論,盡管他對克倫威爾本人是有看法的。不如說撒但代表著革命力量。所以別林斯基認為長詩《失樂園》是“對打倒權威的起義的頌揚”。
按彌爾頓描繪的形象說,撤但能量極大,有人情味,會七十二變,最使讀者感到興趣,又代表革命,他應該是主角。但是,彌爾頓另有安排。地球雖小,是宇宙的中心,人是地球的主人,地球長萬物以滋養人,日月星辰都向地球居民獻殷勤。《失樂園》以人間戲劇為核心,人的墮落是樞紐,亞當雖在前臺,夏娃卻為求知而率先墮落,所以我說夏娃是《失樂園》的巾幗英雄。彌爾頓一生嗜知識如性命。他竭力贊助革命,給革命提意見;革命失敗,痛定思痛,他認為革命失敗是由于無遠見,無遠見則是由于無知;無知則無自由可言,無自由也就無幸福,所以人應該為求知而不惜犧牲性命。
在禁令與墮落的問題上,上帝顯得獨斷專橫,不通情理,甚至是故意刁難。因為:一、上帝不講道理,要人絕對服從;二、預見到人要墮落,而下禁令,這是惡作劇。求知是人的天性或本能,要不然人怎么是萬物之靈。人是上帝所造,上帝賦與本能,卻又要人不順乎本能,反要求人違反本能。這是十足的刁難。應該說禁食知識之果本身就說明禁令的荒謬性,也從而象征墮落的合理性。三、人在沒有經驗的時候,總要親自實踐一下才肯歇手。這是人情之常。明明是知識樹,卻不讓人吃它的果子而獲知識。派天使去提出警告,等于是給了暗示,適足以促使墮落。人的墮落是必然的。撒但附入蛇身引誘夏娃入彀時的對話,既有辯證法,又符合夏娃的心理狀態,讀者設身處地恐怕也是要上當的,而且是樂意的。
奇怪的是:人的墮落是全詩的中心環節,可是偏偏在人為什么會墮落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上,資產階級學者討論了幾百年,仍得不出令人滿意的解釋來。格林勞和騷拉錯誤地認為人因好色而墮落。這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亞當和夏娃墮落前已經結為伴侶,而且是夏娃先墮落的,夏娃何好色之有?蒂利亞德說頭腦瑣屑是夏娃墮落的原因,而亞當則是因為愛群居,好色是墮落的結果。這似乎很有道理,實際上忽略了原詩的大部分。其實原詩清清楚楚說明:人的墮落是由于求知的欲望。不久前,看到劉易斯教授在他那本頗有影響的《<失樂園>序言》一書中認為夏娃是因驕傲而墮落的,亞當則因為寵愛妻子。這種說法不僅是皮毛之見,還是錯誤的。他既沒有抓住主要因素,也否定了婚姻的愛情。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值得另行論述。
彌爾頓把上帝描繪成抽象、不合情理、不可信的,描繪人則是入情入理的。事物都可以一分為二,人都有是非、善惡好壞的抉擇,患得患失的考慮,也就是思想不免有個辯證的過程。我并不想給彌爾頓戴上現代人的帽子,我只認為他揭示了事物的本質,還之以本來面目。所以我說《失樂園》實際上不純粹是宗教史詩。禁令與墮落間的矛盾,歸根結底是個自由意志問題。他想說明人沒有自由也就沒有幸福。他對革命最后抱悲觀的態度,所以《失樂園》中人被逐出了樂園。什么是自由幾乎是貫穿全詩的題目,許多地方都與幸福聯結在一起,這也值得分析清楚,彌爾頓所要的自由到底是什么。
彌爾頓要離婚而又接受瑪麗·鮑威爾的懺悔求饒。這看來似乎矛盾,是理論與實際或情感的脫節。但這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人畢竟還是感情的動物。彌爾頓的騎士精神不能不說是可貴的。亞當因夏娃上當受騙,吃禁果而墮落,就要招致死亡,起初是驚得發呆,接著又著急,又抱怨,至于絕望,繼而又作出“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選擇。因為愛情已經將他和她維系在一起,永遠不可分離。這似乎也矛盾。然而,兩極相見是常有的事。矛盾的統一嘛!無我的境界當然很高,只是很少。明知要粉身碎骨而仍勇于犧牲的精神,多少當代英雄為國捐軀,也極可貴。亞當這種殉情的品質,從倫理道德上看也是極難能可貴的。矛盾斗爭結果下了殉情的決心,難道不是符合情理,大家都贊許的嗎?責為寵妻,不是將愛情庸俗化了嗎?當然這里我這樣說,是因為夏娃為求知而“墮落”是無可避免的。
最后的結尾也是個矛盾。從“向人類確證上帝的種種道路”的需要出發,彌爾頓讓邁克爾用蒙太奇的手法向亞當展示了未來,議論一番,讓亞當懂得人由原罪而墮落,卻因神子降世贖罪而得救,因而“……不會/不愿意離開這樂園,而是將擁有/一座你內心的樂園,更幸福得多”。夏娃在睡夢中也了解了一切,主動要亞當帶路,說是:反正我將生孩子來挽救一切,你要離開,我們就一起走吧。按下達的懲罰說,亞當和夏娃出樂園后,男耕女織,自食其力,生活也可以自得其樂,頗有田園詩意的。但是從感情上說,我們不禁替他們惋惜,樂園太美了,因求知而給攆走,他們自己也“戀戀不舍”,“自然落了淚”。理論的敘述是蒼白的,具體的描述是動人的。其實這詩人自己也意識到,為了防止他們被趕走后又偷偷溜回去,讓他們回首望去,看見“舞動著閃耀的飛劍”,“他們手攜手以躑躅而緩慢的步伐/通過伊甸園走向孤寂的征途”。全詩結束,結束得“凄凄慘慘戚戚”。所以上帝的種種道路只確證在文字上。懲罰不是罪有應得的。這也說明由于思想上的局限性,詩人沒有找到正確的出路或歸宿。
中國人的分析研究或理解是不是符合外國詩人的原意呢?我想藝術杰作是世界人民共有的財富,大家雖然習慣不盡相同,但不同時代的作品都可以有共同欣賞的一面,也有可以從不同角度各抒己見的一面。我們的具體分析,只要是自然的,不牽強附會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那就起碼可以為原作增添光彩。以中國人特有的氣質,中國人應該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反宗教、反傳統、反權威的觀點,除少數開明人士外,西洋人士當然是一時難以接受的。那也無關宏旨。我們的目的在洋為中用。我們還是要介紹、翻譯,作深入研究,吸取營養。我們只問自己是否出于真誠的愛好,真實的分析。真理遲早會見天日。中國人就是要有中國人的治學態度和氣派。
我覺得也該提醒一下:全詩既是彌爾頓一生生活、活動、思想的總結,自不免多所隱射,針砭時弊;但我覺得不能過分穿鑿,落入紅學“索隱派”的窠臼。因為《失樂園》遠不是說教的理論著作,決不是個人的傳記,也不是歷史的記述,詩人是有所生發的。天時、地利、人和嘛,要具體從這三方面深入了解其根本的東西。我們不必因撒但爆開頭顱而生“罪惡”,又與“罪惡”調情而生“死亡”,就指責詩人荒誕不經。宗教與迷信似有一紙之隔,其實都與荒誕為鄰。基督不是非人世懷孕而出生的嗎?《圣經·創世記》第十九章所多瑪城被焚后,羅得女兒不是設計父女同寢以存留后裔的嗎?撒但與“罪惡”以及“死亡”的關系,我們只見出其寓意就行了,思想不純是罪惡的根源,罪惡至極必然招致死亡。
二、詩意談
托爾斯泰說過:一個人只有在他每次蘸墨水時都在墨水瓶里面留下自己的肉血,才應該進行寫作。
馬克思在《剩余價值理論》第1卷第432頁上評論說:“彌爾頓出于春蠶吐絲一樣的必要而創作《失樂園》,那是他的天性的能動表現。”
確實,彌爾頓過的是史詩般的一生,他是個具有現代意識的人,他的思想直接來自他親身的經歷。他為革命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他老而彌堅,盲而彌堅。《失樂園》可以說是他一生最好的總結。他英勇頑強的一生,必然就寫出了雄渾壯麗的詩篇。
他的詩常出現長句子,結構復雜,引經據典。我勸讀者不要泄氣,句法結構很快可以習慣,即使偶爾有搞不清的,也不妨害你了解詩句的總體意義。英國人自己也有不同分析,甚至有存疑的。神話傳說自然要查注知道個大致情況,《圣經》的故事則掌握其精神也就行了。詩一般要多朗誦,多體會,特別是彌爾頓音樂感特別強的東西。彌爾頓的素詩一般要比押尾韻的詩念得快些,不重要的地方可以迅速帶過。他想象豐富,旁征博引,一氣呵成,很少在行尾結束句子而停住換氣,雖然有時可以順義組略加停頓,大多數是跨行連讀。他的義組一層接一層,連續不斷,個別原來不懂的,在念的過程中可能豁然貫通。念多了,你就覺得節奏明快、音調鏗鏘、氣勢磅礴、雄辯有力、意義自明。你會不自覺地由低而高地朗誦起來,上氣不接下氣。請試著念一下前面所引的開始描繪撒但的容易懂的兩句吧。熟能生巧,結結巴巴自然就沒意味了。這也許是詩的一般規律,但是彌爾頓的詩特別是這樣。懂英語的讀者不妨拿原詩來試一試。彌爾頓雄偉莊麗的詩體主要表現在這一方面。當然也有它精細親切的一面。
詩人描寫時,用典設喻,內外古今,無所不包,一地一名都有所選擇,象是在夸耀學識淵博一樣。其實這也是史詩雄偉的需要。上帝是無始無終、無所不在的存在,開天辟地,演出宇宙萬物、世態炎涼,原罪禍及子孫,代代相傳,永無窮盡。所以彌爾頓的史詩涉及無始無終的時間。具體描寫時,視界之廣又非前人所能及。抽象點講,是難以想象的無限的宇宙。彌爾頓是雜家,世界的文史哲、天文、地理、冶金等等幾乎無所不知,天動說、地動說他都加以利用。他不但了解上帝創造的天外有天,也臆測星系外另有星系。他貓寫的天國的戰爭是夠雄偉奇特的,撒但居然發明火藥,放排炮,使天兵天將狼狽不堪,逼得他們把山頭一個個拔起來扔向敵陣。洪水泛濫與世界毀滅的景象自然壯觀。就舉最近見到的楊周翰先生《攻玉集》第九十三頁上的引詩(XI:377-412)來說吧。讀者翻開地圖來一一查找地名,就會發現,所指地域之廣,東西南北跨越歐、亞、非三洲,哪里是登高山所能見到的,分明是詩人運用心靈的眼睛,馳騁想象的結果,所以連地球背面的墨西哥等地也見到了。《失樂園》描寫的空間真是無所不包。雖說現代讀者讀來費勁,必須查明地圖,弄清歷史才了然,可能認為是敗筆。但是這些都給史詩帶來雄偉的氣勢,也是《失樂園》詞義濃縮的表現之一,是出于史詩的需要。他當時的讀者在資本主義興起,向外擴張,東西文化交流,引出好奇心的情況下,起碼是不難理解的。彌爾頓不能對后來的讀者負責。我國的《詩經》來自民間,屈原的《離騷》憂國憂民,現代讀者不看注釋怕也讀不懂多少。我們總不能指摘荷馬,說他教人殺戮搶劫,宣揚“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指摘維吉爾,說他為締造羅馬帝國而宣揚自我犧牲。彌爾頓敢于革命,敢于創新,他為寫全人類的悲劇,竭盡全力,創造了一種極為復雜的氣勢磅礴的詩體。應該說《失樂園》是空前的,迄今還沒有人能超過彌爾頓。
十八世紀中葉,約翰生博士開始對《失樂園》有微辭,認為彌爾頓的文字拉丁文影響太大,糟蹋了英語。十九世紀的濟慈也為了保持英語的純潔性而沒寫完模仿彌爾頓而創作的《海壁朗》。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艾略特也攻擊彌爾頓,說他的詩庫的語言脫離人民,割裂思想和情感,開始了意識感的分裂瓦解,因而污染了玄學派詩人馬威爾以來的英詩;二十年后雖然有所緩和,也只是說讀讀彌爾頓沒有壞處而已。其實語言文字,不同民族的文化只要交流,總是相互影響增益的。不是喬叟就引進了南歐關于音步、節奏的整套辦法的嗎?何況彌爾頓還沒有沿用拉丁文的詞尾變化呢。至于說脫離人民,彌爾頓容或有之,他有自知之明,
……雖然少,也找到知音;
但是這也不能一概而論。一、彌爾頓畢竟是在寫詩,詩的語言與日常人民的語言必然有相當的距離,連散文也只是口語化程度高一點,也還是經過提煉的。莎士比亞時代的人說話何嘗象念詩唱歌呢?二、彌爾頓堅持革命,不怕死,幾乎是象許褚那樣赤膊上陣的,革命失敗后,找知心同道的,能有幾人?三、他心目中確實沒有最底層的廣大勞動人民。那是時代使然,我們不能給他戴上現代的帽子。若說產生不好的影響,各時代有各時代的特色,不同時代的詩人各有使命,各有所好,后人不加區別,因仰慕而仿效,畫虎不成反類犬,怎能怪彌爾頓。我國讀者也宜從中吸取教訓,洋為中用,不能機械地套用。
彌爾頓著力描寫的是前面的兩卷,這是就《失樂園》各卷相互對比而言的。創世與啟示以及為說明詩“向人類確證上帝的種種道路”而發的議論自然顯得黯然失色。但這是出于全局的需要,用詩的形式寫出這些來也是頗不容易的。雖哲理多于詩意,其中仍偶有美麗的篇章。
詩一開始對上帝和撒但的描繪就形成鮮明的對比。上帝孕育宇宙在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上,象鴿子展開巨翅在抱蛋。大則大矣,只是難以想象,總顯得抽象、灰暗、遙遠。且看撒但,靜則:
腦袋高高露出了浪尖,那雙眼
炯炯閃著光,同時身軀四肢
匍伏在火海上伸展得頎長寬廣,
龐然大物,黑壓壓晃蕩一大片,
猶如神話里稱呼的身量魁梧,
和岳夫爭雄長的泰坦式或地生巨人,
昔日穴居塔蘇斯的布賴亞里阿的
泰豐,或如利維坦,那海上巨獸,
上帝創造的萬物中數他最大,
他,游泳搏擊那海洋洪流。
他,偶爾在挪威海上安睡,
困難中摸黑前進的扁舟舵手,
如海員們說的,認為是島嶼,常常
在他的鱗甲上拋上錨兒來歇足,
停泊在他身旁下風處,這時黑夜
籠罩著海洋,晨曦竟姍姍來遲。
動則:
他立即騰空而起,魁偉的身軀
沖離海面;左右兩邊的火焰
被推了回去,斜吐著火舌,滾滾
巨浪,中間留下個可怖的空谷。
然后他展開雙翅高高飛起,
浮游在昏暗的空氣上,連那空氣
也感到沉甸甸不同一般;……
描寫得具體生動。靜如泰山,靜中有動,拿巨人的爭雄長、搏擊,舵手的趕路、停泊來襯映他的匍伏、伸展。其大無比,雖說是“黑夜籠罩著海洋”,卻似乎是讓他的身軀遮住了晨曦,海員們第二天盼望急速 啟程上路,天卻似乎亮得特別遲了。動若蛟龍,他一騰空,地獄之火被推出滾滾巨浪,火海上留下深壑巨谷。這是何等氣勢。動中有靜,碩大無朋的軀體居然浮游在太空之上,卻壓得有沉甸甸的感覺,不但空氣的浮力感覺到了,甚至由空氣傳導給讀者了。雄渾中不失細膩。
詩人想象力的豐富還表現在另一方面。拉斐爾受命去地球上伊甸樂園給人去報警,他一出天門就見到這新世界,彌爾頓描述說:他見到的地球——
……宛如伽利略在夜間
用那架望遠鏡,是耶非耶地,觀測到
月宮上依稀可辨的鄉國丘田;
或如航海者在息克雷提群島中
窺見提洛斯或薩摩斯初現時只是
朦朧的一丁點。………………
星體在天空中飛行猶如船舶在海洋里航行,這我們容易想象。在廣闊無垠、水天一色之際,極遠處那一丁點依稀可辨的東西,不管是去是來,就象是衛星遠去,最后“朦朧的一丁點”。彌爾頓當然望過月亮,見過飛鳥,但他只有航海的經驗,沒坐過飛機。他卻把海空結合在一起,不,簡直是把現代宇航員的感覺傳達給我們了。我們不但可以想象,而且懂得,還很欣賞。為什么能這樣?而且還是詩人失明以后寫的呢。事物有類似可比的,也有可以憑尋常的情理加以推想的。彌爾頓根據日常的生活經驗,運用想象力,形象巧妙地把實際的或應有的感覺傳達給我們了。缺乏想象力,不運用形象思維,詩也就不存在了。詩人的高明在于從尋常處見出不尋常來。別人沒看到,他卻捕捉住,寫出來與人共賞。詩當然可以直接扣人心弦,但象《失樂園》那樣寫全人類的史詩,人們要真正理解它確實得有一個適應的過程。我們現在對它進行研究就是想努力發掘它真正的意義,縮短這一過程。創作難,真正的欣賞亦難。彌爾頓似乎古奧難懂,這是由他要為英語寫出一部超越荷馬、維吉爾之上的空前的史詩所決定的。經研究、分析、解釋,我們了解了,熟悉了,他何嘗真正脫離生活呢?
又如,拉斐爾敘述撒但一伙偷偷撤到大北方去時,詩人描寫說:
…………撒但和他的部隊
已急急鼓翅飛得很遠,這一伙
如夜間的繁星多得不可勝數,
或如晨星,如太陽點綴在每一片
樹葉、每一朵花兒上面的露珠。
請注意,撒但及其追隨者當時還沒有墮落,周身有天神的暈光。他們一伙在天空中飛行,數不清有多少,遠看象夜間的繁星,或象清晨依稀可尋的星星,望久了也許還冒眼花。這容易想象。下面又說,清晨露珠在旭日的照耀下,在葉面,在花瓣上熠熠閃光。這又是盲詩人運用想象按情理推想的該有的情景。一遠一近,狀物入神。難怪十九世紀桂冠詩人丁尼生驚呼:“這老頭想象力多么神奇卓越!他狀物入神比誰都高明。”
(《失樂園》,[英〕彌爾頓著,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