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亞民
兩年前的那個寒冷的早晨,我終于拖著殘缺的雙腳騎上自行車,開始了我稱為“再走一步”的旅程。朋友們莊嚴地送行,注視著我臉上“壯士一去不復返”的表情。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們站在堅實的海岸上,揮一揮手,便4巴我交給了風暴。而在這揮手之間,我知道我贏了。
過去絕望的事不堪再寫。那時我還是個少年,雙腳被煉鋼的爐子燒傷,部分截肢。住院的時候醫生說,我活下來是奇跡,不完全截肢是奇跡;出院的時候醫生說,我將來一天最多能走痛苦的幾十米,不依靠別人而獨立生活是不可能的。我拼了命去干人們輕易就能干成的事,全部的愿望就是做一個生活自理的人。可是,無力感這么容易就教會了你自卑、嫉妒、仇恨和絕望。我寧愿躲在家里不出去,把自己囚禁在圣赫倫娜孤島上,只憑借親人、朋友和回憶來與外界接觸。世界距我如隔重洋,我徒然熱愛著它,嘆息僅表明自己還活著并且不滿意這樣活法。我愿意去干任何事,只要能證明自己的人格和社會價值。而我又能干什么呢?大學的門是那么難進,招工的錄取通知書是那么難拿,姑娘們尋找視覺美的眼睛是那么刺人。所有這些一齊兜頭壓過來,又一次把你拋回小島。對社會的偏見我們還能沖上去拼殺一下,但卻無法戰勝自身的丑。我們也不喜歡沒有光澤的眼睛,不喜歡畸形的四肢,不喜歡沉悶得象冰凍魚的嘴巴。殘疾的確很丑,我們的自暴自棄也是丑的,兩者齊心合力地把我們引向深淵。有什么船能載著我們重新回到彼岸,在一棵椰子樹下的小屋里過點寧靜的日子,而不被一次又一次趕到海里呢?不夸張地說,過去想到過的自殺方式,夠寫本《自殺指南》了。
后來我有了一個夢想。那是5年前,我看了美國影片《鴿子號》。影片中男孩的父親說:環球航行和攀登喜瑪拉雅山一樣,本身沒有什么意義,但它卻能告訴人們,人具有什么勇氣和人所能達到的高度。這段話和那男孩的壯舉震動了我,我與朋友立下誓言,騎車走出我的家鄉云南,到海南島,到北京,到新疆去。我那么強烈地要看到海,也許就為眺望一下彼岸吧巴。
我開始為這“總有一天”的夢想認真作準備,積攢錢,騎車到越來越遠的地方去。3年里,所有一天以上的節日,我和我的朋友都是在高原的盤山公路上度過的,每出行一次都明顯地感到信心多了一些。我開始寫詩,力圖把那太多的感受表達出來一點,這是人生命最迷人的時刻。你時時感到一種力量沖撞著你,要你去創造。
1985年春節,又一次騎車出行回來后,我明白,必須拿出全部勇氣下決心啟程了。因為腳的情況越來越壞,隨便走幾步就疼得不行。我有一種生命已到了頂峰即刻會墜落下去的感覺,這感覺用不了多久就會象白血病一樣毀了我。而以詩為標志的我的整個精神狀態,也到了飽和的程度。這就是說,必須在向往太久的海洋、平川、森林、草原、沙漠的沖擊下,通過一種類似鳳凰涅槃的方式獲得新生,沒有別的選擇。
在極冷靜的時候,我問自己的話和人們勸阻我的話是一樣的:除此以外你就再沒有贏得生活的實在信心的路了嗎?你完成得了嗎?腳出血潰爛怎么辦?走不動了怎么辦?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時車子壞了怎么辦?遇到人為的威脅怎么辦?我沒有力量對付其中的任何一種危險。但我要的不就是把這看來實現不了的夢想變為現實嗎?值得付出代價。
我沒想到請假會遇到那么多支持和猶豫,熱情和冷漠,理解和誤會。但我穿過這種種矛盾走過來了,我被獲準有半年假期。我的手握的是領導、同事、親人和朋友的手,囊里裝的是朋友從微薄的薪水里拿出的錢,心里裝的是“不要倒下”的囑咐,我覺得,真正創造著壯舉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我還能證明什么呢?只想證明人不論在什么時候都不能灰心喪氣嗎?可如果遠離生活,勇氣又有什么用?不,我不證明什么,只要走。
我的朋友吳和我同行,3月7日,也就是出發7天之后,我們在廣西百色的一家小飯店里舉行慶祝。走出云南高原是值得驕傲的勝利,因為這條路不斷地上坡下坡,因為出門前人們說到它,象敬畏一個兇狠的神。而我們走過來了。
3月15日到了海南島,當朋友指看海里遠遠的地方說退潮后海岸在那里的時候,我得到了深深的安慰:向往海是對了。
沿著海岸向北行走,每天都見到新的景色,聽著口音的變換。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塊迎著播撒不同種子的土地,種子遲早會發芽結果的。
一路上腳磨破潰爛成了常事,離開上海踏上北方的土地后,傷口就再也沒有愈合過,疼得站都站不穩。對能否繼續走下去一點沒有把握。我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下一個公里標記上,居然仍以每天100公里的速度向前行進,我很想停下來休息一天,但身心都已完全有了另一種節奏,只要往前跑心就暢快。自行車仿佛紅舞鞋一樣,騎上它就得走。我不清楚是靠什么堅持下來的,但每一天停下來后,我都為自己高興,簡單極了。
5月3日到了北京,我的另一個朋友王乘飛機從昆明趕來,匯合后繼續向西北進發,經過河北、山西、內蒙古、寧夏,到了蘭州。吳的假期快滿了,乘車去敦煌然后直接回昆明。我和王繼續走古代絲綢之路。
戈壁連著戈壁,綠洲和綠洲間的距離越來越長。很奇怪,我見到戈壁就會激動。茫茫無邊,沒有生命,人在上面走,簡直來不及去想是渺小還是偉大,你超越了時空,超越了生死,最大的愿望不是領悟哲學而是能喝一口水,能見到遠方的一塊綠色。人仿佛是一個荒唐而又必然的奇跡,生存著,使世界因此而獲得了嶄新的意義。在戈壁上我真正體會到了這一點,以至我們到了哈密綠洲,見到衣著美麗的維吾爾族人時激動得眼眶濕潤。渾身顫抖,象見到了自己的保護神。王后來說,我在街上盯著姑娘看的眼神是史前時期的。
只要有水就有生命,戈壁的荒蕪遼闊給人的啟示是深刻的。以前在我的生活中,我就一直拒絕這樣的水,以至荒蕪成了真正的荒蕪。
7月15日,我們到了烏魯木齊。王的身體完全垮了。我這才知道,他為了得到陪伴我的時間,靠獻血換來一個月的休假。而一路上,我受不了他那種隨隨便便就疲倦的樣子,毫不掩飾我的憤怒。他一聲不吭地忍受著,直到身體完全垮掉。我又想到已經回到家的吳,明白了他的蘭州時突然宣布不騎車去敦煌的真實用意是:我可以不管他的假期,每天少走一些路程,讓長期流血后虛弱的身體少受點苦。哦,這就是友誼,至深,至誠。雖然走完11069公里全程的是我,但值得驕傲的應該是他們。
我完成了被人稱為“壯舉”的旅程,并沒有絲毫的滿足。我只是明顯感到,我過去從天上落到了地上,現在又從地上站了起來。這“天”是貧困的思想、抽象的知識、不知飄向何方的夢想;這“地”是深厚的自卑、懦弱的情感和膚淺的絕望。而當我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是個大寫的人,我不再拒絕承認殘疾這一事實,不再為走在人們面前而難堪,不再為終有一天不能行走而憂郁悲傷,盡管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現在每個時刻,我都感到心中有團強烈的沖動,就如同當年的旅程誘惑和命令我再走一步的情形一樣。是什么,還說不清楚,但鋪在現實生活中的、通向人生幸福的階梯我是觸摸到了。它合上了一種人類生生不息的奧秘與自然萬物生長的節拍。我驚奇萬分,又激動不已。這是生命令人著迷的地方。
想到整整一個生命就因為部分肢體和機能的喪失,差一點放棄了這么好的酬勞,我非常震驚。僅僅這一點小小的經歷,就使得自己的過去顯得那么可笑。而過去的每一次失敗都意味著交割一點生命給連自己也懷疑的東西—命運。就我所知,命運是最差勁的人供奉的最靠不住的上帝,他喝著你的血,卻把你當作沒用的空酒杯任意摔在地上。我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一個人自己囚禁起自己,那任何人都無法砸碎22根肋骨解救你。
眺望彼岸需要勇氣,更需要勇氣的是造一條船。
朋友們,我向你們舉起一只手,讓我們以各自滿意的方式再走一步吧。這世界給了我們成就一切的機會,拒絕它我們除了是個破舊包袱什么也不是,熱愛它是永遠不會太晚的。熱愛并去行動,是我們擺脫殘疾的唯一途徑。肉體上的殘損實在不能把我們怎么樣,相反,還賦予我們堅強得多的人格,深厚得多的情感和實在得多的智慧。
沒有任何退路了。拿出男子氣概來。如果我們不努力,就讓世界拋棄我們好了,象扔掉一截粗劣的粉筆頭。即便我們不能到達目的地,即便生動光彩的生命遠離我們而去,我們也要把愛和美留下。讓那些健康幸福的人知道,這些人真正活過了,他們沒有在倒下的時候扔掉胃甲,快樂依然逗留在安詳的臉上,而痛苦對他們卻毫無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