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麗絲·韓芙瑞(Doris Hamphrey)是美國舞蹈史上與瑪莎·葛蘭姆齊名的早期現代舞的開拓者。談到杜麗絲·韓芙瑞的舞蹈哲學不能不從美國現代舞萌芽開始。早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伊莎多拉·鄧肯(Isadora Duncan)與露斯·圣·丹尼斯(Ruth St· Denis)覺得當時的芭蕾太過拘謹,不約而同地摸索一種允許自由表現的舞蹈方式。這兩個人都反對古典芭蕾僵硬、刻板的形式與膚淺的主題。鄧肯即將自己投向大自然,從古希臘藝術中找到答案,認為自然的動作是舞蹈的最佳方式。她的舞,或抒情、或雄偉,總是灌輸善與美的人生觀。圣·丹尼斯則轉向東方,從富有宗教色彩的東方舞蹈來印證舞蹈是一種性靈藝術的看法。瑪莎·格蘭姆與杜麗絲·韓芙瑞就是丹尼雄(圣·丹尼斯與丈夫鐵雄合辦的舞團及學校)舞團的主要團員。
二十年代晚期,他們先后叛離丹尼雄,揚棄上一代甜美飄逸的風格,開創現代舞寬廣深厚的先河。當時,高樓大廈興起,勞工問題發生,社會動亂層出不窮。古希臘、古老的東方遙不可及,動蕩的世事孕育了他們的舞蹈。他們在充滿弗洛伊德、艾略特、畢加索影響的時代,追溯更遙遠的過去——史前時代,能夠充分表達原始本能的時代。
他們拋棄傳統的老套,剝去裝飾、膚淺,一心一意挖掘動作的意義與精髓。芭蕾的美學是發揮人體的潛能來控制自然,把自己身體的重量用高跳飛躍帶到空中,用愉悅穩定的平衡來打敗地心引力。丹尼雄的美學是距離美,用遙遠異邦的神秘色彩來吸引人。鄧肯則是單純地膜拜自然人最美的部分。但這些還不足以表達人性的全部,人性有悔恨、悲痛、罪惡感、狂喜等更深沉的情緒,且與愉悅、美感同樣真實,都需要宣泄表達,他們必須尋找新的肢體語言來述說被埋沒已久的真實。
瑪莎·格蘭姆從呼吸著手,她注意到人的腹部隨著呼吸起落,強化呼吸動力,把運用精力的基本方法轉換成戲劇性的舞蹈,讓縮腹自然有效地表達人類恐懼、痛苦、狂喜的情緒。
杜麗絲·韓芙瑞的作法與瑪莎·格拉姆迥然不同。韓芙瑞不僅僅是舞者、編舞家;在精神上,她更是詩人、哲學家及科學家。她認為必須檢視人類生存于時間、空間里的現實根本,然后運用這些根本有系統訓練身體動作,以便能表達另一種真實——那就是創造力、想象力所展現的時空。
韓芙瑞寫過很多文章闡明自己舞蹈哲學及摸索過程。她在《我所探求的現代舞》里,開宗明義地說:“我的舞蹈最關心的就是人的價值,我支持的也是一切維護人類和諧的價值觀。雖然某些時候,動作本身可以是裝飾性的、娛樂性的,用來抒發情緒或者展現技巧,但整體而言,我的舞蹈是反映今天的美國社會生活。……我相信舞者屬于自己生長的時代與空間,他們表達的也是與自己生活相近的經驗。……就因為我關注的是人類生存的價值,我的技巧也是架構于人類自然本能的動作”。她認為動作來自人與地心吸引力的抗衡,地心引力是威脅人體平衡與安全的力量。因此她的整套技巧建筑在從平衡點跌落出去,再回到平衡的發展過程。韓芙瑞認為這套跌落與恢復平衡的正反原則(“跌落與起復”是韓芙瑞技巧的精髓),正是人類生存于時空里的基本真實現象。由此延伸,跑、跳、躍或任何形式的重心轉換移動,都是不同層次的跌落與起復。每個大小、高低不同的跌落與起復,又因地心引力、重力加速的關系,產生不同的節奏、動力與形狀,再加上時間、方向的導引,產生了擺蕩、反彈、懸吊等動作。另外,配合呼吸的自然節奏與速度,又造成精力的漸次流動。內在精力輸送配合呼吸吐納,使肌肉自然收放;外在地心引力是控制動作的樞紐,一套根植于人體自然生命原理的舞蹈技巧,透過韓芙瑞的歸納演練,妙然展開。
韓芙瑞很早就發現“跌落與起復”帶給人類的本能反應。跌落,象是奔向毀滅,帶給人瀕臨危險的興奮。起復帶給人回歸平衡的安寧和平。她認為人生和動作都是在這兩點之間擺蕩循回。“所有動作都有這兩點暗藏‘死亡’的極端象征。持續的平衡是靜止的死亡;離開平衡卻又是奔向毀滅,動力的死亡。”因此,在這兩個“死亡”之間的所有動作,就正是象征著人類亙古以來追求生存的掙扎。
韓芙瑞所謂生命是“兩個死亡之間的曲弧”的理念,可從尼采的“悲劇的誕生”里找到印證。尼采認為,阿波羅及戴奧尼索斯二神代表人類一體兩面互相矛盾,卻又彼此糾結的本能。阿波羅是太陽與智慧之神,象征完美與安定。戴奧尼索斯是歌舞、酒神,象征冒險與狂喜。因為這兩種本能相互抗衡,所以人類總是一方面掙扎往前,追求進步;一方面渴望安定與平穩。
從這樣的舞蹈哲學發展出來的技巧不可能因系統化而僵硬、刻板、一成不變。它必須是活的、有機的、有彈性的,能提供學習者無窮的靈感源泉。韓芙瑞教導的是動作的基本原則,從人體最自然的跌落、站立、走、跑、跳、躍……等,分析動作的精髓,然后透過各種練習將它伸延到舞蹈的領域里。她從自己的創作理念歸納整理出這套技巧,鼓勵學生在這個基礎上深入研究,追求自己的空間。
韓芙瑞于一九二八年脫離丹尼雄舞團后,與另一名同學查爾斯·懷德曼共同建立舞蹈學校及舞團。她早期的作品以《飛揚》、《水舞》最為人知。成熟之后的作品以《新舞蹈》、《C小調帕莎卡里亞》最受贊頌;而動作樸素、形式簡單的《震蕩教徒》則是眾所周知的經典之作。
一九五四年,韓芙瑞因健康狀況放棄舞臺表演,專門從事教學、編舞。她是紐約朱麗葉藝術學院舞蹈系的主力。她一手提攜栽培了另一個舞蹈界的圣雄——荷西·李蒙。李蒙被喻為舞蹈界的“人道主義者”。一九六四年,李蒙在美國舞蹈節,發表了獻給她恩師韓芙瑞的《舞之祭》。在《舞之祭》中,二十八名舞者用韓芙瑞舞作中著名的動作語匯為主題,演練、變化、發展、交織出一片龐大的構架。此舞主題動作精練,珠玉般的舞句,一再重復交疊,變化萬千,但層次有序。結尾時,舞者們手聯手,曲膝前彎,一個個輪流跳出隊伍,舞入舞臺中央的光圈,抬頭仰望,雙手向上延伸。此刻,韓芙瑞的精神仿佛觸手可及。這是李蒙透過感懷恩師,表達了對生命的禮贊,因而受到了觀眾的贊賞。
從美國現代舞的發展看,有研究者認為伊莎米拉·鄧肯與露斯·圣·丹尼斯是對“古典的叛離”,稱第一代現代舞。而瑪莎·格蘭姆與杜麗絲·韓芙瑞則為“挖掘真實人性的第二代現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