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與“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

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涉及的“自然的人化”和“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國內美學界除極少數(shù)同志認為根本無關于美學問題外(注1)，一般都很重視，不少同志已經(jīng)作過許多探討：有的側重前者，有的側重后者，卻都理解頗不一致。我曾先后寫過三篇文章(注2)討論“自然的人化”，現(xiàn)再談談與其密切相關的“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之問題。

“自然的人化”與“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雖然原是同一個統(tǒng)一過程之不可分的兩個不同側面，但就一般邏輯因果言，后者似應先于前者，故被一部分研究者片面抓住此點，并將“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有意無意換成了“人的本質（按：指抽象本質）對象化”(注3)或“人的對象化”，從而這樣那樣地導向人本主義、人性論。不能不看到：“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與“人的本質對象化”，是有重大區(qū)別的。“人的本質”，指人（人類）之所以為“人”（人類）的“質”的規(guī)定。“人的本質力量”，則指的是人（人類）之獨特“本質”所具有的一種“力量”——一種本質性的“力量”（本質性的特殊能力）。據(jù)此可知：“人的本質對象化”，實際意味著主體——人（人類）的“本質”，轉化成為客體——對象事物的“本質”，轉化為主體可觀照的“對象”，亦即主體客體化。等于是原本存在于主觀方面（“人”一方面）的東西，化成了客觀方面（“物”一方面）對象世界里的東西。于是，反過來當然也就可以說：客觀方面（“物”一方面）對象世界的東西，無非原本存在于主觀方面（“人”一方面）主體的——“人”的東西之外射顯現(xiàn)，客體無非原乃為主體之“他在”形式，“對象”無非原乃為自己。因而“從對象觀照自身”，其實無非自我觀照而已。

至于“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含義則迥異：蓋謂“人”（人類）一誕生，便同時具有與其所以為“人”（人類）的獨特本質而俱來、并始終與之相伴存在著的一種特殊“力量”或“能力”，那種“力量”或“能力”，自然而然起作用于客觀物質世界，首先遂使原來非人的“自在”自然界，一變而成為“為人”的一一為人類而存在的自然界。即成為“人化的自然”，成為屬人（屬人類）的“人”的“對象世界”，而不僅僅是屬于一般動物的那種動物的“對象世界”（各種動物——生物互為對象的世界）。這也就是說：“人”（人類）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人”（人類）所特有的“對象世界”。故“自然的人化”，實乃為“人”（人類）的上述“力量”在外間世界的“表現(xiàn)”（＝那種“力量”顯示于自然界中）。易言之，即主體——“人”（人類）的上述“力量”，轉化到客體——自然中去了，“人”（人類）主體方面的東西，因而“對象化”了，成了客體方面“對象世界”里的東西，成了主體之可觀照的“對象”。

于此必須注意：以上兩種“對象化”的內容，是頗不相同的。其一，被“對象化”者（“對象化”了的東西），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不管對“人”的“本質”作何理解）；其一，被“對象化”者，則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所具有之“力量”（人的本質性“力量”）。從而，兩種“自我觀照”之實質，相應地亦有所不同：其一，所“觀照”者，是其自身（自身之本質特性）；其一，所“觀照”者，是其自身獨具的“力量”之作用與效果（即其所取得的成就業(yè)績）。前者所“觀照”的，始終自囿、自蔽于主體——人自身內部固有的東西之“他在”投影（恰如觀鏡自照）；后者所“觀照”的，則是自身“力量”作用于外間世界所引起、所造成的變化之種種具體“成績”（成果）。所以，前者必然只向“人”自己內部主觀精神世界去尋找“美”的根源；后者則必然要向外間客觀物質世界去尋找“美”的根源。

我在另一篇文章(注4)中，曾對高爾泰同志和李澤厚、劉綱紀兩同志各自關于這個問題的觀點，試作簡要比較剖析，初步認為：

高爾泰同志由論“美”而論“人”（為論“美”而論“人”），強調“美的本質”就是“人的本質”，就是“自由人性”——人的“自由”本質或本性“對象化”之結果，顯然屬于前一條思想路線最具有代表性的理論。

李澤厚、劉綱紀兩同志與高爾泰同志不同，他們認為：“人的本質力量”所在，在于唯“人”（人類）能從事自由、自覺的生產(chǎn)勞動，正是通過“人”（人類）的物質勞動實踐，“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了，即在被“人”（人類）的物質實踐所改造（創(chuàng)造）的“對象世界”中，見出“人的本質力量”而有“美”。不難看出：被“對象化”者，不是“人”（人類）的“自由”本質或本性，不是“自由”人性或人性的“自由”，而乃是“人”（人類）所獨有、獨能的自由、自覺地實踐（生產(chǎn)勞動實踐）之“本質力量”（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性力量）。他們這種觀點，無疑比高爾泰同志的觀點正確得多。

不過，如再進一步思考，李、劉兩同志由之而得出的結論：美是自由的“表現(xiàn)形式”（李謂美為“自由的形式”。劉謂美為“自由的表現(xiàn)”），似乎亦尚有可商討之處。

那么，問題在哪里呢？

誠然，美作為“自由”的“表現(xiàn)形式”與作為“自由”的“象征符號”，是大有區(qū)別的。何況他們各自所說的“自由”之實質，亦有區(qū)別：一者指的是“自由人性”；一者指的是“自由實踐”；兩者不宜相混同。

但是，既都認為美乃植根于“自由”，而“自由”，原本只能是對人而言，即只能是人的“自由”。如此說來，“美”的根源，豈不仍然還是主要在“人”而并非主要在“物”，是取決于存在主體方面之條件，而并非取決于存在客體方面之條件嗎？難怪有人指出李澤厚同志的美學，是“實踐人本主義”的美學（簡稱“實踐美學”）。須知：實踐的“人本主義”雖有別于一般“人本主義”，畢竟也還是一種“人本主義”啊！而馬克思主義是不是“人本主義”？卻是個不可不辯明的根本原則性大問題。

關于這個問題，我初步認為：馬克思早期思想中，雖然包涵某些人本主義因素，但其后來成熟期的思想，已不完全是那樣。

馬克思說過：“充分的自然主義＝人道主義；充分的人道主義＝自然主義”（見《手稿》，譯文語詞不盡同）。大意可能是：充分的“自然主義”，要求一切自然物，皆得各盡其性，即各盡其天性——自然之性。其中尖端產(chǎn)物的人類，不消說亦自當盡其特有之性——即“人性”。是故充分的“自然主義”，必通向“人道主義”；而“人性”——人的天性，說到底，其實就是“人”的自然之性（自然性），所以，“人道主義”充其極，又無非“自然主義”耳。(注5)

我們從中不難領悟：馬克思對“人”與“自然”，實持辯證統(tǒng)一觀，并未割裂兩者而特別片面強調或夸大“人”。而且視“自然主義”原本通向“人道主義”；“人道主義”充其極，亦無非“自然主義”。表明對于單獨或片面的“人道主義”，實含一定程度“否定”之意（雖非完全徹底否定）。故其整個思想體系之實質（至少主導方面），恐怕不能說是屬于“人本主義”范疇吧？

我贊成以下看法：“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往往過分夸大馬克思思想中的人道主義、人本主義成份；而我們過去則對之未免重視不足。重視不足之處，誠須彌補。然而不可不注意到：馬克思后期（成熟期）思想中的人道主義、人本主義因素（或痕跡），雖然仍尚存在，卻已發(fā)生質變，已經(jīng)是用唯物史觀充實、改造過的了。所以，并無必要還去突出它！（引入“實踐”觀點的“人本主義”，即使或可認為就是已經(jīng)發(fā)生質變的，亦無此種必要。）

再則，上述需要彌補的那種缺欠，乃因我們過去長期深受“左”的教條主義影響所造成。自從思想禁錮解除以來，為求彌補，適當高揚“人”的主體性，固屬完全必要。然而，與此同時，從一個極端趨于另一極端，一種傾向掩蓋著的另一種傾向，亦殊不宜忽視！

何況馬克思還說過：“歷史是自然史的現(xiàn)實的部分”（見《手稿》）。其意似可理解為：盡管歷史的主體是人（實踐的人），而人的實踐，不能違背自然規(guī)律，所以，人類社會的歷史，雖是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歷史，卻實際上仍然與“自然史”相貫通，仍然體現(xiàn)著“自然史”的根本普遍規(guī)律。質言之，人類的一切歷史性“創(chuàng)造”——一切歷史現(xiàn)象（包括真、偽、善、惡、美、丑等“價值”在內），雖然皆以滿足人類自身之需要為目的——即以人類自身的生存意志為準則，卻還是始終受著物質世界客觀規(guī)律支配及制約的。不是絕對“自由”的。其中最根本的規(guī)律，就是：歸根到底乃客觀決定（制約）主觀，環(huán)境決定（制約）人，并非相反（盡管人的主觀能動性具有巨大反作用）。這一點，無論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一律無例外。

因此，“美”（及“丑”）的產(chǎn)生，應是客觀物質世界自身存在、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或一定程度）之必然結果，其根源主要在于客體——自然（指“人化的自然”）一方面之條件，而并非主要取決于主體——人（人類）一方面之條件。（請注意：“實踐”為人的實踐，故實踐的“自由”與否，屬于主體——人一方面之條件。）

然則，客觀世界又是怎樣由無“美”而有“美”（及“丑”）的呢？其前提，就是“自然的人化”。（請參閱相關拙作）

于是，問題又轉回來了，不得不再一次思考作為“自然的人化”之邏輯原因——“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究應如何理解才對？

我所理解的“人的本質力量”——人（人類）之所以為“人”（人類）的獨特“本質”之“力量”，與李、劉兩同志的認識基本上并無二致，但對“人的本質力量”如何“對象化”的看法，卻不盡相同。

我以為：正因人（人類）具有其唯“人”才有，而為其他一般動物所根本沒有也不可能有的獨特“本質”之“力量”（自由、自覺地從事生產(chǎn)勞動實踐之力量），故當自然界這個尖端產(chǎn)物——人（人類）一出現(xiàn)，由于他的此種“威力”所及，他的“本質力量”對于客觀存在著的世界自然而然起了作用（首先僅因世界從此處于與“人”互為“對象”之關系中，遂使世界取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新性質——由非人的“質變”成為人的“對象世界”；同時也包括通過人的勞動實踐活動，而對世界所起的實際改造作用），于是乃使整個世界——變而成為人的生存環(huán)境、生活資料、生產(chǎn)勞動對象，一句話，成了“人化的自然”(注5)。并在此基礎上，依其對于人的生存、生活所起和可起作用之益損、利害的不同性質；進而客觀地相應產(chǎn)生出“正”、“負”形象審美價值——“美”和“丑”。這一切，都是完全客觀地、自然而然地發(fā)生的，客觀地不得不然的。不是由人“造成”的。人無能耐使其如此或不如此。人（人類）其實對此是根本無能為力的！

這樣理解“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我不敢自信其一定完全正確，但卻似乎可以避免滑入任何人性論或人本主義之岔道。

再則，“人的本質力量”，無疑包括“人”的視力、聽力等“人”的感覺——“感覺的人類性”之力量在內。“人”的感覺與非“人”的（一般動物的）感覺存在著本質差別，例如鷹的眼不同于人的眼。前者盡管比后者銳敏得多，后者卻遠比前者能見出蘊含于對象事物中的更深、廣的內容、意義。這種“人”的視覺的“本質力量”，從被視世界——即由其所“看”到的、無比豐富多彩的“人”的視覺世界“表現(xiàn)”出來（從中見出其“效果”與“威力”），于是獲得“對象化”，并成為主體——人自己的可“觀照”之“對象”（＝轉化成為客體方面的東西）。

這種“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主體“人”的力量（“人”的視力等）轉化為客體（“人”的視覺世界及其他感覺世界）的東西，誠然不能不是“人”（人類）在長期“實踐”（歸根到底為勞動實踐）過程中完成的，但被“對象化”者（“對象化”了的東西），卻乃為其“實踐”所造成的獨特感覺力（視力等）——“人”的感覺或“感覺的人類性”之能力，亦即“人化”了的“自然”力。并不是其“實踐”本身直接所起之作用與效果。

于此當知：這種“人”的感覺或“感覺的人類性”之“本質力量”，其實也是一種“人化的自然”之力量，它是人類自身內部“自然”的“人化”之結果。（就這一點而言，“自然的人化”卻又先于“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兩者孰先孰后？頗似“雞生蛋、蛋生雞”問題；故我始終認為：兩者本是同一個統(tǒng)一過程之不同側面。）

有必要指出：人類自身內部“自然”的“人化”，實乃整個自然界按“自然史”規(guī)律，在其一定條件下（借佛語即“緣所緣緣”——緣其所緣之“緣”），逐步“向人生成”而不得不然的。是取決于“自然”，而并非取決于人（人類）的。故殊不宜夸大人（人類）的作用（盡管其能動作用，十分巨大，毋容置疑）。同時，人（人類）自己，亦不應該妄目尊大，自視為整個自然界之主宰，仿佛“萬物皆備于我”，而流于以人為本或“以人為中心”的人本主義。——雖然人（人類）確實是自然界的尖端產(chǎn)物，確實為“萬物之靈”。

最后，還須再提一下：如果“美”真的就是“人”（人類）的“自由實踐”或其“實踐”的“自由性”之對象化“表現(xiàn)形式”，而“人”的（人類的）實踐，既然本質地一律都是“自由、自覺的”實踐（否則不成其為“人”的、“人類”的實踐），那么，勢必不得不認為：凡屬“人”的（“人類”的）實踐之一切成果（包括全部物質產(chǎn)品與精神產(chǎn)品），盡都一律是“美”的。可惜事實并不盡然。那么，與“美”相對立的“丑”，由何而來呢？持其說者也許會解釋曰：那另一部分實踐成果之所以“丑”，乃由于“異化”的人和“異化”的勞動所致。然而，我們仍然不禁要問：那么，是不是說將來歷史徹底消滅了勞動的“異化”及人的“異化”以后，世界就再也不會有“丑”而只會有“美”呢？其實，恐怕很難那樣斷定。因為那樣一來，“矛盾統(tǒng)一”及其對立、斗爭、發(fā)展的宇宙大法——唯物辯證法根本規(guī)律，豈不也就隨之而被取消了。那難道是可能的嗎？

1988．5．22于西北師院

(注1)蔡儀同志為此說代表。誠然，《手稿》講的主要是“經(jīng)濟學—哲學”問題，其中涉及“自然的人化”與“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也是就人類的生產(chǎn)勞動而言。然因人類的生產(chǎn)勞動原本“按照美的規(guī)律而造作”，實亦具有創(chuàng)造廣義的“藝術美”之性質，故不能認為與“美”完全無關。不過，如把“自然的人化”及“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直接等同于“美之本質”則不免為簡單化的錯誤理解。其實，它們只是“美”之誕生的前提而已。

(注2)《自然的人化與美的規(guī)律》（《西北師院學報》1984年第3期）；《再論自然的人化與美的規(guī)律》（同上，1986年第1期）；《關于“自然的人化與美的規(guī)律”幾點補充》（同上，1987年第1期）。

(注3)雖然馬克思《手稿》中極少幾處亦曾用過“人的本質”，并非完全用的是“人的本質力量”。據(jù)諳德文的同志說：“本質”德文為Wesen，“本質力量”德文為Wesenkraft，兩詞有區(qū)別，亦非無聯(lián)系，其區(qū)別在于：后者乃就各種“主體的能力”而言，如視、聽、觸、嗅等生理與心理能力，以及精神感官、實踐感官的諸能力（包括意志、愛情等等）。前者乃就其總體（即各種“主體的能力”之總體）而言，但卻并非“抽象品”。可見馬克思使用“人的本質”一詞時，是從總的方面而言，實際還是說的“人的本質力量”之“總體”，并非另指某種抽象的本質。所以，有些人把“人的本質”拉向“人性”（人的抽象本性）去解釋，不能不是對于馬克思原意的歪曲。

(注4)《“美是自由的象征”說質疑——與高爾泰同志論美》（《文藝研究》1988年第5期）。

(注5)通俗地譬喻言之：恰如某個獨生子，只是其父母的兒子；但當其父母再生一個孩子以后，他就立即自然而然相應地同時成為“其弟之兄”，他便有了另一新“身份”。——我的以上這種理解，雖未必為馬克思原意，但似乃為其應有之義。

〔附記〕

本文寫成后，讀到《美學講壇》第二輯中批評“實踐觀點美學”的幾篇文章，雖然有些批評意見，未必盡當，不敢茍同，但有同志指出：馬克思《費爾巴哈論綱》第一條那段著名的話，實乃僅就“人類社會生活”而言，原本并非“包括自然和社會兩者”。（見嚴昭柱：《評所謂“實踐觀點的美學”》）因而，以之作為把自然（主要指未經(jīng)改造的），也從人類主體的實踐去理解之依據(jù)，不免就有問題。似頗值得重視并考慮。不知澤厚、綱紀兩同志以為如何？故特于此亦順便提一下，以便大家一并共同研究。

——1988·8·13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