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的歷史光波

人類歷史象長江大河波濤洶涌地曲折前進。隨著人類歷史進程而出現的文學作品，它們放射的光波也有強有弱，有遠有近。司馬遷說屈原的《離騷》可以跟日月爭光。明人李獻吉說《西廂記》可以直接繼承《離騷》，清初人金圣嘆說它可以跟《莊子》、《史記》并駕齊驅。這說明它跟我國文學史上第一流的作品產生同樣強烈的光波，具有不朽的藝術價值。

一 一塊補天石激起的波濤

《西廂記》是一部大型戲曲，它演唱唐代青年書生張君瑞和貴族小姐崔鶯鶯的愛情故事。600年前這本戲在元代一旦誕生，它就象女媧煉石補天時掉下來的一塊神靈的大石頭，被拋進這個文明古國的歷史長河里。它激起的波濤如萬馬奔騰，勢不可擋，在每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都出現繼承它的反封建精神的新創作，并贏得了千千萬萬讀者和觀眾的贊賞。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這樣的作品。同時，它也濺起了河底的淤泥濁浪，驚醒了一些烏龜、王八、癩蝦蟆，哇哇起哄，要求燒了它的書版，禁止它的演出。“《西廂》誨淫、《水滸》誨盜”，“《琵琶》教孝、《西廂》教淫”，就是這些從淤泥濁浪里鉆出頭來的王八相公、蝦蟆學士給它定的考語。封建文人說“萬惡淫為首”，《西廂記》既是一部“誨淫”的戲曲，它就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然而歷史長河，滔滔不斷，當年活躍在大都舞臺上的崔鶯鶯、張君瑞，今天又披上時代的新裝，在人民的首都北京演出；還被搬上銀幕、譯成外文，擴大影響到世界，而那些癩蝦蟆的叫囂只在山西永濟的鶯鶯塔下留下一點隱約的回聲。

在《西廂記》流傳過程中，對它的本事、作者、版本、評價，以及全書的宗旨、字句的解釋，都曾引起種種爭論，有些問題到今天還沒有完全解決。本文想通過對有關問題的說明，談談筆者對這些問題的理解和看法。

二 悲劇性的本事

《西廂記》的故事原本出于唐人傳奇小說《鶯鶯傳》。書中寫鶯鶯聰明美麗，有較高的文藝修養，但由于封建禮教的壓力，從來沒有輕易流露。她最初出見張生時，就不顧張生的挑逗，一言不發；后來張生輕舉妄動，跳過墻來求愛，她又一本正經地教訓了他一頓，使張生莫測高深；直到她被張生無情拋棄，她暗中寫信給張生，還說“臨紙嗚咽，情不能伸”，有苦無處訴。這些都表現她性格深沉的一面。后來張生另外結婚，鶯鶯也嫁了人，張生還想再見她一面。她寫一首短詩拒絕張生說：“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鶯鶯既理直氣壯指責張生的背信棄義，又為他眼前的妻子著想，希望她不會再遭到象自己那樣被遺棄的命運。這又表現出她性格的正直和善良。可是象鶯鶯這樣聰明、美麗、深沉、善良的女子，雖然一度獲得愛情的幸福，結局卻十分悲慘。張生在功名得意之后，反而無情拋棄了她，還罵她是害人精，把鶯鶯秘密寫給他的情詩情信都公開了。這對于一個已經嫁人的女子來說，該是多么難堪的啊！

這篇小說原來不知作者，經后人考證，才知是元稹的作品。小說中的張生、鶯鶯，是以元稹和他熱戀過的女子為模特兒的。當然，它不是元稹的個人傳記，同時還概括了唐代青年文人婚前戀的生活內容。元稹的好友白居易，他同時的著名詩人李益，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這悲劇性故事有它的時代特征和歷史根源。從時代特征看，唐代進士的婚前戀往往以悲劇告終，它反映當時青年士子在戀愛問題與功名事業上的矛盾。唐代士子一旦考取科舉，將有高門貴族招他作女婿，如果過早地結婚，就不利于他們在功名事業上的進展。然而科舉能否考取，何時考取，都難有把握，他們就往往在考取前私自愛上某個女子，到考取后再明媒正娶，造成歡愛不終的悲劇。然而青年男女雙方的自愿結合，比之明媒正娶的封建婚姻，總是更激動人心也更難以忘懷的。因此在元、白二家的集子中，懷念他們婚前熱戀過的人物的作品就更多，也寫得更動人。

從歷史根源看，男權社會男女在戀愛婚姻問題上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婚前戀在男方不過風流小事一樁，在女方卻是生命攸關的大事。張生在拋棄鶯鶯后，還津津樂道，自說“善于補過”，而鶯鶯卻只能“臨紙嗚咽，情不能伸”。從現實主義角度看，小說的描繪是成功的，問題在于缺乏理想的色彩，因此它的結局不能令人滿意。

三 從悲劇性故事向喜劇性戲曲的轉化

元稹的《鶯鶯傳》，經過唐末五代的兵亂，到北宋初期，被收集到當時官方編輯的小說總集《太平廣記》里。北宋王朝結束了兵荒馬亂的長期分裂局面。隨著政治局面的安定，經濟生產的繁榮，一些工商業集中的都市，如河南的汴京、江南的杭州、四川的成都，興起了一種為市民階層所喜愛的說書、說唱等藝術。《太平廣記》是這些說書、說唱的藝人們經常要翻翻的本子。他們從中發現了《鶯鶯傳》，把它改編為通俗的話本或唱本，在都市里演唱，可惜年長月久，他們的本子都沒有流傳下來。另一方面，《鶯鶯傳》的文筆詩才也打動了北宋上層的文士。蘇軾在詩詞里多次引用過《鶯鶯傳》的材料。他門下的秦觀、毛滂、趙令畤都利用這題材寫過說唱文學的作品。趙令畤的《蝶戀花鼓子詞》特別值得注意。他用12首〔蝶戀花〕詞和穿插在各首詞前后的敘事散文，邊唱邊說，說唱了崔張戀愛故事的全過程。趙令畤在《蝶戀花鼓子詞》的末段里還說張生的背信棄義、拋棄鶯鶯，是人世間永遠的缺憾。后來董解元的《西廂搊彈詞》、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寫崔、張戀愛故事，都以團圓終場，就進一步填補了這個人間永恒的缺憾，使《鶯鶯傳》的悲劇性故事逐步向喜劇性戲曲轉化。

董解元的《西廂搊彈詞》，是在南宋和金國對立時期的北方產生的。從《西廂搊彈詞》的全部內容看，作者在繼承了許多前輩的寶貴遺產之后完成了一項重要工作，那就是把《鶯鶯傳》這個悲劇故事改寫成一篇喜劇性的說唱文學作品。在人物方面，他把老夫人寫成一個不顧信義，硬要自作主張把鶯鶯嫁給鄭恒的反面人物；把張生寫成一個有情有義，始終熱愛鶯鶯的正面人物。這樣，一方面使整個故事環繞著崔、張的婚姻問題，展開了反封建的斗爭；一方面使崔、張以團圓終場，說這是表現了“才子施恩，佳人報德”的美滿婚姻，改變了原傳里以張生的始亂終棄為“善于補過”的結局。向來廣大人民是不會同意封建社會士大夫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做法的，因此這個對于《鶯鶯傳》帶有根本性質的改變和張生這個用情專一的人物的塑造，賦與了崔、張故事以新的生命，使它明顯地帶有反封建禮教的精神，并表現為青年一代在反封建斗爭中取得勝利的喜劇，為后來的王實甫《西廂記》雜劇在思想內容和藝術風格上都打下了基礎。

四由悲轉喜的藝術成就

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繼承董解元《西廂搊彈詞》的格局，精雕細琢，進一步完成了鶯鶯、張生、紅娘三個喜劇性人物的塑造；粗線條地勾勒出孫飛虎、鄭恒這兩個反面人物的可笑嘴臉；還在適當場合，帶上一兩筆，點出老夫人的強詞奪理、弄巧成拙，法本和尚的逢場湊趣、勢利庸俗，引起觀眾和讀者的會心微笑。它在喜劇藝術上的高度成就，體現了我國人民樂觀主義的精神，值得今天讀者細心體會和認真分析。下面我想分五個方面談談它的藝術成就，既幫助讀者理解和欣賞，也希望對今天的戲劇編導人員和舞臺表演藝術家有所啟發。

1．這部作品在青年人的戀愛婚姻問題上，提出一個皆大歡喜的愿望，這就是作者在全劇結束時提出的“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這不但使封建社會的青年男女看到崔張的美滿結合皆大歡喜，對今天一些贊成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青年男女和他們的家長來說，也將感到歡欣愉快。

那么崔張雙方是怎樣達到美滿結合的愿望的呢？作者繼承董解元《西廂搊彈詞》的成就，把張生塑造成為一個有志氣、有才能而又用情專一的青年書生。張生一出場，就對著眼前浩浩蕩蕩的九曲黃河，表現自己闊大的胸襟和對功名事業的信心，后來普救寺解圍，進一步表現他的才能。另一方面他對鶯鶯又是用情專一的，如果得不到鶯鶯的愛情，他覺得比死還痛苦。因此就千方百計施展他的聰明才智，克服重重困難，終于取得勝利。在封建社會的戀愛過程中，男方如有才無德，象《鶯鶯傳》中的張生；或者有德無才，象《梁祝哀史》中的梁山伯，結果都只能以悲劇終場。再看崔鶯鶯，她繼承了《鶯鶯傳》以來早就形成的深沉性格，盡管對老夫人把她許配給不成器的表兄，“閑愁萬種”，依然“無語怨東風”，使老夫人對她究竟為什么心事重重一點也覺察不到，反而叫她跟紅娘到佛殿上散散心。她在佛殿見到張生后，當夜對月燒香，只為父母禱告，到最后一炷香，又沉吟不語起來。正是她的這種深沉性格，使她在這場秘密進行的戀愛過程中，一次次瞞過了老夫人。直到她跟張生的私情敗露，生米已煮成熟飯，老夫人才跌腳叫苦，說“都是我的冤業啊，才養下這個倒霉的女兒來！”她性格中還有聰明機智的一面，在“賴簡”“鬧簡”等場合，一手遙控著張生，象紅娘說的“把他弄得七死八活”，決不讓他輕易得手；一手拉攏了紅娘，替她通風報信，傳書送簡。這才有可能達到愛情的目的，她得到的愛情也比較鞏固。鶯鶯性格的這一面，使她跟《鶯鶯傳》里的悲劇性人物可以明顯區別開來。

封建社會的大家閨秀，在家長嚴密監視之下，要跟閨門外的青年書生通情達意，千難萬難。熱情、勇敢而又老練的紅娘，在這場戲中，就必不可少。因此紅娘這個人物在《鶯鶯傳》里就出現了，但很簡單。在《西廂搊彈詞》里這個形象有所豐富，仍不夠完美。到《西廂記》里，作者以更飽滿的筆墨寫出了她熱情、勇敢和老練的性格特征。在替崔張雙方穿針引線，成就他們的美滿婚姻中表現出她的熱情；在回擊老夫人、鄭恒對崔張美滿婚姻的破壞時，表現出她的勇敢。至于說老練，則不論她處在任何場合，不論她面對的是老夫人、鄭恒或崔張雙方，都顯得棋高一著。張生、鶯鶯、紅娘這三個正面人物既性格各別，又彼此默契，使崔張的美滿團圓，在觀眾眼中顯得現實、可信，感到皆大歡喜，同時體現了作者“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理想。

2．三種矛盾的轉化

沒有矛盾便沒有戲。《西廂記》是喜劇，作者按照它的主題思想和人物不同性格而展開的戲劇矛盾，也帶有喜劇的特征。仔細分析全部劇情，各個人物之間存在三對矛盾。首先是老夫人與鶯鶯、張生、紅娘之間的矛盾。老夫人要把鶯鶯許配當朝尚書之子鄭恒為妻。鄭恒是鶯鶯的表兄，他丑陋的外貌和惡劣的德性，是瞞不過聰明的鶯鶯的。為了防止鶯鶯的越軌行為，老夫人簡直不許外人見鶯鶯一面，可是鶯鶯一見張生，不僅秋波暗轉，在后來一些或明或暗的交往中還互相愛慕，不顧封建家長的反對，私自結合了。紅娘則是積極幫助他們結合的人物。這就在封建家長所極力維護的禮教與青年一代所全力追求的愛情之間，展開了難以調和的矛盾沖突，構成一條貫穿全劇的主線。老夫人作為相國遺孀、封建家長，在家庭內部有支配一切的權力。她在跟鶯鶯、紅娘的矛盾沖突中表現出大權在握、仗勢欺人的橫蠻態度。她雖則道貌岸然，卻口不應心，背信棄義，為了維護封建禮教，不惜犧牲愛女純潔的愛情和終身的幸福，嚴酷地設置了幾乎難于跨越的障礙，從而激起了鶯鶯強烈的反感，她和張生、紅娘聯結在一起，一步步走向背叛的道路。在當時，劇作家如此大膽地（較董解元更跨進一步）處理這一對尖銳矛盾，無疑是對封建思想的極大震撼，無怪它會引起后世數百年劇評家們的種種爭論。這正是《西廂記》典型意義所在。

這對矛盾貫穿全劇，但不能說雙方就毫無共同之處。如張生的獻計破賊，進京考取功名又回來完婚，即符合崔氏一家的利益，因此才有可能出現皆大歡喜的團圓結局。解放后有些演出本過分丑化老夫人，甚至認為張生進京科舉是對老夫人的投降，這是不符合封建社會的歷史實際和作者的創作意圖的。

其次是鶯鶯、張生、紅娘之間的矛盾。他們都是劇中的正面人物，有共同的奮斗目標，但由于各自的身份、教養、處境、性格的不同，隨著劇情的展開，也不時引起矛盾沖突。它是在前一對矛盾的制約之下時緊時弛地出現的。它集中表現在“鬧簡”“賴簡”等幾場戲里。這一對矛盾不是以一方失敗、一方勝利告終，而是由于彼此猜度、誤會引起沖突，表面劍拔弩張，實則心心相印。到誤會消除，三方抱成一團，就為主要矛盾的解決準備了充分的條件。在處理這一對矛盾時，王實甫還成功地運用了旁白和獨白，使觀眾清楚地知道她們之間的矛盾純屬誤解。

最后是孫飛虎的叛軍跟崔鶯鶯一家、張生以及普救寺和尚之間的矛盾。它爆發為半萬賊兵跟白馬將軍之間的一場戰斗。在這一對戲劇矛盾中，顯示了張生的才能，滿足了鶯鶯的心愿，也轉變了紅娘的態度。孫飛虎的兵圍普救寺，恰好對崔張的美滿結合，從反面起了促進作用。從孫飛虎兵圍普救寺的“寺警”，到老夫人在兵退身安后的“賴婚”，既直接刻劃了老夫人的背信棄義，又使鶯鶯對張生的愛慕由一見鐘情向心心相印發展，大大加快了劇情的內在節奏。

上列三對矛盾的轉化，帶有喜劇的特征。表現為對抗性矛盾的雙方，代表傳統勢力的一方原來處于強大的地位，在矛盾發展過程中逐步暴露了它的弱點，由強而轉弱，直至失敗；代表新生勢力的一方原來處于弱小的地位，在矛盾發展過程中逐步消除它的弱點，由弱而轉強，直至勝利，引起讀者和觀眾的愉快心情，收到了喜劇的藝術效果。

表現為非對抗性矛盾的雙方，一般帶有誤會性，誤會消除了，彼此理解了，團結了，為他們斗爭的勝利準備了條件，同樣會贏得讀者和觀眾的愉快心情，收到喜劇的藝術效果。

3．沖破重重障礙的四個濤頭

《西廂記》是五本二十一折的大型戲曲，濤頭迭起，波瀾壯闊，是它情節上的藝術特征。崔張的戀愛過程是在把男女雙方的私自結合看作淫奔的封建社會進行的，它必然會遇到封建勢力的重重障礙，同時激起他們沖破重重障礙的濤頭。總觀全劇，它激起的有四個濤頭。

正當崔張雙方通過隔墻唱和詩篇，在齋壇上彼此偷看，逐步接近時，孫飛虎兵圍普救寺，不但他們的戀愛進程受到障礙，連崔鶯鶯一家和全寺和尚的生命都受到威脅。這就必然激起全寺和尚、鶯鶯一家和張生要合力沖破這個障礙的大濤頭。這是全劇的第一個大濤頭。站在這個濤頭尖端的是張生，因此劇情、唱段，是以他為主展開的。張生出謀獻策，請來白馬將軍，平定了孫飛虎之后，老夫人擺酒請客，崔張雙雙赴宴，以為他們美滿的婚姻馬上可以實現，哪知老夫人突然變卦，使他們的滿懷希望，頓成泡影。這不但激起崔張雙方極大的反感，連紅娘也為他們抱不平，站出來替他們出謀劃策，通風報信，從而在劇中形成一連串反封建家長斗爭的濤頭。在這場斗爭中，紅娘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她的戲份最重，唱段也較多。從崔張的私情敗露，老夫人找紅娘來拷問，直到長亭送別，崔張雙方從合而復離，從喜而轉悲，是劇情發展的第三個濤頭。張生進京后能不能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后會不會被別的貴家小姐搶去做女婿？鶯鶯瞻望前途，心事重重，因此她的唱段較多，唱詞也寫得更動人。張生考取功名后，來信告訴鶯鶯，準備衣錦還鄉，雙方團圓的喜果就在眼前，哪知鄭恒這個癩蝦蟆忽然從陰溝里跳出來，造謠破壞，說張生已成了衛尚書的女婿。老夫人本來想把鶯鶯許配鄭恒，就輕易答應了他。這最后一次阻力，說明封建婚姻的習慣勢力多么難于突破。但它也激起一個更大的濤頭，先是紅娘挺身而出，駁斥鄭恒的謊言，穩住了陣腳；接著是白馬將軍拔刀相助，主持了公道；由于張生這時已是皇朝的新進士，連皇帝也出來替他撐腰，派使臣來捧場，一場反封建家長制婚姻的斗爭，就以皆大歡喜的勝利場面結束。

4．曲詞的優美和說白的機趣

前人說王實甫的曲詞象鮮花，象美人，象楊玉環從華清池出浴，象綠珠在洛水邊采蓮。這是形容得不錯的。《西廂記》的主要風格是優美，這更多地表現在曲詞的優雅上。它的常用手法，是把爛漫春光，澄清月色，跟崔張這兩位優秀青年的戀情結合起來描寫，使人感到可親可喜。象鶯鶯對著滿目春光抒寫自己想念張生的〔混江龍〕“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曲，又象張生對著長空皓月，等待鶯鶯來私會時唱的“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樓臺”的同調曲，都是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后來“長亭送別”，鶯鶯唱的〔正宮·端正好〕一套曲子，以“碧云天，黃花地”的凄清秋色，襯托崔張的離情別意，也是同樣的藝術手法。

在曲詞的組織上，它一面繼承詩詞家的傳統，摘取或化用唐詩宋詞里常用詞匯或名句，用口語加以襯托，化雅為俗；另一方面繼承金元散曲家、說唱家的傳統，吸收北方民間的口語，使之依腔合律，化俗為雅。一面化雅為俗，一面化俗為雅，這就收到雅俗共賞，案頭場上兩擅其勝的藝術效果。

說白的機趣，主要在表現人物的聰明活潑、隨機應變上。張生在“白馬解圍”時，鶯鶯紅娘在“鬧簡”“賴簡”時，都有表現人物聰明才智的說白，這是一種歌頌性喜劇說白的特征。其次是適度夸張人物弱點的說白，引起人們的喜笑。劇中表現張生的書生氣、營鶯的小姐氣的說白屬于這類。它幽默而不至刻薄，跟諷刺性喜劇如《看錢奴》、《一文錢》等可以明顯區別開來。最后是反面人物虛張聲勢或自打嘴巴的說白，老夫人在“拷紅”一場有典型的例子。

5.喜劇中的悲劇性意蘊

一本大型喜劇，如果沒有包含一定悲劇性的意蘊，它將成為一連串廉價笑料的堆積，在一陣陣哄笑之后，將不可能給觀眾留下什么值得回味的東西。《西廂記》雖然在元代統治比較穩定的年代產生，但是以騎射征服中原的蒙古貴族，對漢族知識分子的歧視依然存在，封建社會家長制的婚姻并沒有改變；青年男女雙方在戀愛婚姻問題上的不平等地位，也造成他們在戀愛過程中的重重心理負擔，女方的心理負擔，尤其深重。《西廂記》的悲劇性意蘊，有些是根據《鶯鶯傳》的悲劇內容生發的，如“長亭送別”、“草橋驚夢”兩場戲就是。有些是借古諷今，表現元代知識分子對現實的不滿的，如張生一上場就自嘆“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愿”，表現他對現實的滿腹牢騷。到張生考取進士，琴童報信給鶯鶯，還說他吃游街棍子去了。這分明是對元代停止科舉，斷絕了知識分子上進道路的諷刺，也是對元代統治者把起義人民綁在馬背上游街吃棍子的反感。明代大思想家李贄讀了《西廂記》之后說：“想見它的作者在當時的君臣、朋友之間一定有大不得意的地方，因此借崔張的夫婦離合因緣來引發它。”這是有一定道理的。最后是在一些喜劇場子中，也包含著悲劇性的意蘊。“月下佳期”是崔張經過長期思念，得到美滿結合的喜劇場子，在好事成全后，鶯鶯對張生說：“妾千金之軀，一旦棄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見棄，使妾有白頭之嘆。”“白頭之嘆”指司馬相如得志后把卓文君撇在一邊，愛上了別的女子。這就表現了鶯鶯沉重的思想負擔，是悲劇性的意蘊。“拷紅”一場，是紅娘憑自己的聰明、機智，挫敗了老夫人的喜劇場子。當紅娘聽到老夫人要喚她去拷問時，她對鶯鶯說：“姐姐，你受責理當，我圖什么來？”接著唱〔調笑令〕一曲：

“你繡幃里效綢繆，倒鳳顛鸞百事有。我在窗兒外，幾曾輕咳嗽，立蒼苔將繡鞋兒冰透。今日個嫩皮膚倒將粗棍抽，姐姐呵，俺這通殷勤的著甚來由？”

這真是“大和尚偷饅頭，小和尚打屁股”，寫盡了奴婢成為主子替罪羊的悲哀。這些悲劇性意蘊包含有封建社會男女不平、主奴不平的深刻意義，提高了全劇的思想價值。

五《西廂記》的作者及流傳

《西廂記》的作者，從明代中葉以來一直有爭論，爭論的焦點集中在關漢卿作還是王實甫作，也有人說是王實甫、關漢卿合作，即王實甫寫前四本，關漢卿寫第五本，合成一部大型的愛情故事戲。我們從早期的歷史文獻，如《錄鬼簿》及《太和正音譜》等書的記載，以及作品本身的風格看，定《西廂記》為王實甫作，根據比較充分。明代也有人認為關漢卿作，但根據不足。至于王實甫作前四本，關漢卿作第五本的說法，是由于第五本的藝術成就比之前四本確有不及而引起的。但關漢卿寫戲的本領決不在王實甫之下，如果真是王、關合作的話，將會象珊瑚玉樹，彼此交輝，春蘭秋菊，前后競秀，何至于有愧前四本的續筆，給后人以“狗尾續貂”之譏呢？這說法顯然不能成立。據我個人考察，王實甫創作活動的年代在元成宗元貞、大德年間，即公元13世紀末至14世紀初。科舉制度的長期停止，使他只能把自己的創作才能貢獻給舞臺藝術，供大都市民階層的欣賞。當時全國統一的局面，使他有可能兼取南北各種崔張故事演唱本的長處，如北方的《西廂搊彈詞》，南方的《崔鶯鶯西廂記》等，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因此可以說，這5本21折的大型戲曲，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是都市觀眾、舞臺藝人的共同創造，最后由杰出的戲曲作家王實甫寫定的。

《西廂記》在元代大都上演后，逐漸流行全國。明中葉后，傳奇戲流行，用南曲改編的本子又紛紛出現。李日華的《南西廂》，由于保存王實甫的原詞較多，在舞臺上逐漸取代了王本的地位。但它的文學成就遠不能跟王本相比。這時王本的刻本卻越來越多，它被稱為“北曲之祖”，贏得了更多的文人、學者的愛好。到明末清初，王本原詞除“惠明送書”、“長亭送別”等少數折子戲外，整本演出的很少。清末民初，用昆腔演唱的《南西廂》，又逐漸為京劇本及其他地方戲的改編本所替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京劇、昆劇、越劇和其他地方劇種又改編《西廂記》上演。田漢同志改編的京劇本，馬少波同志改編的昆劇本，曾多次在北京演出，收到較好的藝術效果。越劇本《西廂記》曾到蘇聯和東歐演出，受到當地觀眾的歡迎。這說明它的舞臺生命的久遠和影響的越來越大。

在王實甫《西廂記》的流傳過程中，從鄭德輝的《梅香》到高濂的《玉簪記》、李漁的《風箏誤》，在關目安排、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可以看到《西廂記》的影響。《梅香》被稱為“小西廂”。《玉簪記》的“琴挑”、“偷詩”，《風箏誤》的“前親”、“后親”等輕喜劇場子，都是按照《西廂記》“賴簡”、“鬧簡”等的路子安排的。

在明清兩代的文學作品里，湯顯祖的《牡丹亭》、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受過《西廂記》的積極影響。湯顯祖不僅對《西廂記》的藝術成就評價十分精到，而且繼承了它的思想傾向。在《牡丹亭》里，湯顯祖描寫杜麗娘怎樣為崔張雙方經過密約偷期得到美滿婚姻所感動。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寫林黛玉、賈寶玉怎樣沉醉于《西廂記》的藝術欣賞中，成功地塑造了這兩個追求自由結合的青年的形象。

《西廂記》現傳明清刻本不下百種。其中有些刻本，如明弘治本、徐士范本、王伯良本、凌濛初本，還有圖象、有注釋、有評語、有考證，對后人的欣賞和研究都很有用。清初金圣嘆評點的《西廂記》，高度肯定《西廂記》的文學成就，認為它可以跟《莊子》、《離騷》、《史記》等古典文學名著并列，對它的思想、藝術的分析，也比較細致，因此流傳比較廣泛。但他固執第五本為關漢卿的續筆，大肆指責，又往往妄改原文，以遷就他的主觀評價，因此近代以來漸少流傳，代之而起的是現代一些學者的校注本。

早在18世紀末，日本就出現了《西廂記》譯本。19世紀中葉以來，又陸續出版了法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和俄文的譯本。可略見王實甫在戲曲創作上的杰出成就在國外產生的巨大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