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視藝術領域,“電視小說”仍屬于待墾的處女地。雖然前幾年有一批勇士進行了艱辛的拓荒,但很快它又歸于寂寞。
那么,拓荒者的意義何在?這一批帶有拓荒性質的作品又給了我們一些什么樣的經驗與教訓?
初一聽“電視小說”這稱呼,涌上人們心頭的第一個疑問便是:以文字為媒介的小說與以熒屏聲畫為語言的電視,難道可以成為一個“連體嬰兒”嗎?
哲學與科學意義上的“名實觀”告訴我們,名、實相符是一件很難的事。現象與表象永遠比概念與定義豐富,并不是所有的現象都能為概念、定義所涵蓋。當事物處于變動不居的發展過程中,或人們的認識處于深化、飛躍時,情形則更是如此。“名”是個象征性的符號,重要的是我們的理解:為什么需要“電視小說”,它又能為我們做些什么?從“需要”與“功能”的結合點上,我們或許能夠打開理解的大門。
“功能”常常決定著事物的本質,為“需要”提供了“可能”。“電視小說”的提出首先在于對電視“媒介”意識的自覺認識。
在藝術領域內,電視具有獨特的功能與品格。一方面,它象電影一樣,可以吸收、融匯百家之長,而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另一方面,它又是潛力深厚,近乎無所不能的信息載體、傳播媒介。
小說“可見”的形象性,便是它走向電視屏幕的通途。再有,中外小說的文學價值對于電視有巨大的吸引力,而小說創作歷史久遠,碩果累累,在人類文化寶庫中,小說占有重要的地位,年輕的電視藝術要發展自己,向小說探勝求寶,便成為重要一途。可以這樣認為:電視藝術要真正成為一個巨人,必須能站到小說的肩頭去。小說不僅能為電視提供寶貴的審美、認識價值;也能為電視提供可資借鑒的種種創作方法及風格、樣式、類型。
現實主義的小說創作能轉換成電視的可能性大于詩。詩是以意象為手段,以抒情為主要功能的,這種“瞬間印象”凝結、聯接著“意”與“象”的兩極,是二者的“化合”,其形象往往缺乏“物質性”,難以還原為“物質世界”。而電視攝象機的鏡頭,如同電影一樣,必須面對可見的物質世界。散文則因其“散漫”,敘事的完整性與戲劇性的不足,也使電視攝象機感到困難。
這樣,電視把自己的興趣集中到了小說上,便證明了自己的雙重自覺:既是“媒介”的自覺,也是“價值”的自覺;既是“需要”的自覺,又是“可能”的自覺。
電視與小說聯姻的動力與緊迫性,源于現實中電視面臨著滿足觀眾日益提高著的審美、文化需求與自身能力的尖銳矛盾。
新時期以來電視藝術雖有巨大的發展,但畢竟只是剛剛跨出“襁褓”時期。僅僅依靠電視隊伍自己的能力,是難以完成適應與提高的艱巨任務的。“電視小說”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便在上述雙重自覺之外,又加上了一層自覺,即:社會責任感的自覺。拓荒者的目的與意義也正在這里。
那么,“電視小說”究竟是什么呢?“電視小說”仍是電視片的一種。因為,它所要傳達的雖是小說,但畢竟是以電視為工具、媒介。那么“電視小說”的本體究竟是小說抑或電視?
顯然,論其本體是小說,恐怕行不通。小說以語言文字為媒介和特征,一上熒屏,便是以聲畫為媒介和特征。語言文字的特征既已轉換,存在方式就完全異形,情形如同生活之于小說。“電視小說”與廣播小說也不同,廣播把文字還原為語言,實際上是同一質的不同形態的互換,而電視傳達文字卻是聲畫語言對于一般語言的不同的質的轉換。
因而,“電視小說”的本體應該是電視,小說可以被看作是它的母體;從明確本體這一角度出發,不妨把“電視小說”稱之為“小說電視片”,這是一種旨在較充分、全面地傳達小說文學美與價值的電視片。
“電視小說”既取材于小說,并以全面、完整、準確傳達小說價值為目的;那么,它應該自覺地接受小說的嚴格限制。
影、視藝術中一般的改編原則,是以充分的電影、電視化為先決條件,而且最終將電影、電視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品來看待。但在小說電視片中卻不能這樣,因為,電視雖是本體,但這是一種“媒介”的本體,而不是獨立的、自主的本體。因此,象黑澤明改編莎士比亞名著《麥克白斯》、《李爾王》為《蜘網宮堡》與《亂》那樣的大膽發揮創造,便為“電視小說”所不取;盡管在改編上是舉世公認的杰作。
“電視小說”的這種情況,令我們想起魯迅當年提倡的“硬譯”。“硬譯”也就是自覺地接受原著嚴格的制約,充分尊重原作,以準確“傳達”為第一要務。它要求尊重原作的思想、情感,也尊重其人物、形象、風格,乃至于語言習慣,從而傳達出它的“原色原味”來。但是,“硬譯”只能作為一種基本的態度與原則,涉及方法及面臨實踐時,必須具有一種靈活性。因為小說與電視畢竟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它們不但是兩種不同的“看見”,也是兩種不同的語言;不但是兩種不同的“思維”,也是兩種不同的存在方式。所以,雖是“硬譯”,也還要在電視媒介與小說文學價值之間尋找和諧與平衡;在把電視完全當作工具與“媒介”時,實踐的、而不是機械的“硬譯”精神,意味著在創作中還必須全力以赴地去尋找電視“翻譯”小說的全部可能性。
在這種“硬譯”原則下還需要“變通”,還要求對小說進行“復原”。小說的語言文字的媒介,有它的長處,也有它的短處。“電視小說”要揚其長,補其短,才能真正傳達出小說的原有價值。比如魯迅的小說,如果充分注意到“環境”描寫在他筆下的價值,電視劇《孔乙己》就不會那樣簡陋地處理“咸亨酒店”了。一些魯迅研究者已經告訴我們,魯迅作品的深刻性,常常體現在他對人物“環境”的有力批判上。
“電視小說”看來在形式與媒介上脫離了小說,但卻是最忠實、有效地傳達了小說的美與價值。“硬譯”的合理變通,屬于從山的另一端去攀登它的高峰。
由此加以引申,“電視小說”只有充分調動電視的各種手段,使之有效地介入到“電視小說”的創造中來,才能使熒屏生機勃勃,富有魅力。
電視源于廣播。由播音員演變而來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可以幫助我們解決“電視小說”中的敘述者的角度問題,比如蘇聯有一組改編契訶夫短篇的“電視小說”,在熒屏上創造出一個閱讀小說的氛圍,從而把觀眾領入契訶夫的小說世界中去,他在作品與觀眾中架設溝通的橋梁;他也可以代表觀眾設問、駁難,以激發觀眾的興奮與熱情,這有時能獲得一種“間離”效果,不但作用于我們的情感,也作用于我們的理性,從而獲得在熒屏上“讀”小說的效果。這是以客觀敘述為特征的電視劇、電影、戲劇所難以企及的。
可見,“電視小說”是這樣一個藝術世界:它是由小說、電視、創造者融匯組合的三維結構。“硬譯”與“變通”這一對矛盾,統一在“以電視為媒介傳達小說價值”的總目標下。而這目標,又通向了更深廣的社會文化需求的目標。
目前所看到的一批“電視小說”的探索,其意義與價值不可低估。
江蘇臺的《最后一片葉子》,是人們公認的成功之作。在景物描寫的處理上,它更注重提純與簡化。創作者正是運用凝聚與濃縮的方法,與一般改編常用的鋪陳的“加法”相區別,以此來獲得電視小說的文學味。在熒屏上,主人公住宅乃至其臥室的全貌被有意識忽略,但那支行將熄滅,并象征著主人公命運的蠟燭,以及那片決定著主人公生命的長青藤上的黃葉,卻一再得到強調。它依靠象征,在文學的想象的“看見”與熒屏的直觀的“看見”之間找到了理想的“中介”。這樣,它既讓你看見,又讓你想象;熒屏上的物象,既是具體的事物,又被賦予了抽象的象征性,使你同時獲得了“看”與“讀”的雙重愉悅。“電視小說”也因而實現了自身獨特的藝術功能。
此外,“電視小說”的拓荒者們對敘述者與敘述語言的關系也作了探索性的工作。“敘事”與敘述方式,也是文學的重要特性。離開了創作者的獨具個性的“敘述”,小說也將不成其為小說。戲劇改編小說的困難之一,就是它的“搬演”排斥創作者的敘述。而電視利用它的假定性與節目主持人,卻可以使之不受損害。對于第三人稱敘述,目前的電視小說創作者一般以一個獨立的旁白體系來取代。象《最后一片葉子》,它幾乎把歐·亨利小說的原文,全部經由畫外音來讀出。這樣,小說轉換成電視小說后,敘述語言的損耗便可以減少到最低程度。
第一人稱敘述的處理則較為復雜。象《看不見的珍藏》,旁白體系其實只是主人公心理活動的自白。主人公本身就是“敘述者”,如何處理好畫面人物行動與內心“獨白”的有機結合,是其難點。《珍藏》用的是畫龍點睛的辦法,即在充分展示人物行動的基礎上,配合適量的內心獨白,來完成其“敘述”的穿針引線以及評介、剖析的任務。
《零點歸來》用的第一人稱敘述,也是以主人公的身份出現。但它不是行動之外的“自白”。它把人物的行動與心理交織在一起,出現了整體的象征性的敘述格局。全篇采用了“文學札記”的方式來敘述故事,每節札記的開頭,都是一段文學性很強,而且詩味十足的“獨白”。這樣,旁白與畫面便可以避免同義重復,形成“對位”關系,既互相依存,又互相補充。如果說在《最后一片葉子》中,敘述者的旁白體系占據了過重的地位,而容易使畫面失去必要的脹力的話,那么,《零點歸來》則使二者得到了較為有機的統一。
兩年前興起的電視小說創作至今未能蔚成大觀。究其原因,除了外部條件以外,思路上的褊狹也是一個需要自省的因素。“電視小說”要再度興起,就必須調整自己的創作意向,更注重取材的群眾性,更注重豐富表現方法,我們需要“電視小說”,但“電視小說”的創作者必須考慮電視機前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