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宗勉
如何評價歷史人物,我國史學界在五十年代曾不止一次地進行過討論。討論的熱點之一是關于歷史主義的分析方法。當時有的論者提出,運用這種方法就是要拿歷史人物同他的前輩人相比較,而不能用現代標準即今人的標準要求古人。也就是列寧所說的,“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列寧全集》第二卷第150頁)另一些論者認為這種方法只適用于判斷歷史人物的功績,而不能用于對歷史人物的缺點、錯誤和局限性的評價。他們主張既要把歷史人物跟其前代人相比,又要將其跟后代人相比,才能對之作出全面的評價。這種主張聽起來似乎比前一種意見周到,但是就具體的研究工作來說,卻不免失之籠統。因為它沒有說明“跟前代人比”與“跟后代人比”這二者的關系,而這一點不弄清楚,做起來就容易出問題。
經驗告訴我們,在具體分析一個歷史人物時,把他“跟后代人相比”必然要以“跟前代人相比”作前提或基礎。所謂跟后代人相比,無非是指出該歷史人物所做的沒有達到后代人達到的那樣多、那樣好,換句話說,是指出他沒有做到什么即他的“無”。但歷史人物的“無”又總是與他的“有”相聯系、相對立的。離開了他的“有”去論說或強調他的“無”,不僅沒有意義(因為古人總是比不上今人的),而且有苛求古人之嫌。而要講清楚歷史人物的“有”,就不能拿他同今人而要同他的前輩相比較。這是其一。其二,拿歷史人物同后代人相比所得出的認識也有兩種:一種屬于歷史人物的時代的和階級的局限性。它是歷史人物不可能達到的高度、不可能提供的東西,因此而“沒有做到”或“沒有做好”不是該歷史人物的缺點錯誤,不應由他負責。再說一切古人和今人都有局限性。因此,通過同后代人特別是今人相比而指出其局限性,不是評價每一個歷史人物都不可缺少的工作,只有在對某個歷史人物的局限性和缺點錯誤辨認不清或發生爭議時,這樣的工作才具有實際的意義。以往我國有許多史學著作在評價人物時,總是要千篇一律地說幾句這個人物還有局限性之類的話,實在是畫蛇添足,它除了反映當時史學中存在著苛求古人的傾向外,沒有任何意義。另一種是歷史人物的缺點錯誤,它與局限性不同,指的是歷史人物能夠做到(也應做到)而沒有做到的事情,因而是他應對之負責的過失。可是,要說明這確是人物自己的過失,將他同后代人相比顯然無濟于事,因為如前所說,前人不如后人的地方不一定就是他的過失。要說明古人的缺點錯誤,就不僅要將他跟他的前代人相比,看看有沒有前人已經做到的而他卻未做到,而且要將他跟他的同代人相比,看看他沒有做到的同代人中是否有人做到了。跟同代人(準確地說是跟同代的同類即同階級、階層人物)相比較,對于揭示歷史人物的個性尤為重要,因為他們之間存在著同樣的局限性,相互比較的結果反映的就都是其人的短長。可是以往關于評價歷史人物的理論討論中,卻未見有人對此加以專門的論述和強調,這正是以往我國史學重視人物的共性而不重視其個性的表現。
如此說來,正確評價歷史人物,除了要以馬克思主義歷史觀作指導,重要的是要把他同他的前代人和同代人聯系起來,作相應的比較研究。不過,這種研究知易而行難,研究者不但要有足夠的鑒別力,而且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廣泛的材料,沒有不畏艱苦和尋根究底的精神是做不來的。這可能也是缺少這種比較研究的一個原因。
正因為這樣,我以為去年出版的鄭海麟著《黃遵憲與近代中國》應當受到重視。這本書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在論述黃遵憲的歷史作用時,運用了大量縱的和橫的比較分析。正是這種比較分析,使作者不但做到了把歷史人物放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考察,而且有可能使這種考察做得具體、深入,得出的結論有根有據,較為可信。黃遵憲的歷史作用主要是在思想、文化方面,按照許多歷史著作襲用的材料加結論的做法,評價這樣的人物的作用,無非是在轉述他的思想、主張之后,宣布其階級屬性和“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之類的判詞,至于它究竟具有什么樣的獨特貢獻,產生了什么樣的作用,則仍然叫人摸不著頭腦。而在這本書中,卻看不到這種簡單做法所必然帶來的那些空話。
這里僅舉該書第六章《<日本國志>研究》為例。《日本國志》是黃遵憲著作中用力最多、影響也最大的一部,是“黃學”研究的主要對象之一,因而作者用了二百多頁即占全書五分之二的篇幅來剖析這部著作。在這一章中,作者首先系統地介紹了黃氏以前中國人對日本的研究狀況,聯系中日兩國關系的歷史,對歷代著作中有關的記載逐一進行了考察和評論。指出:“中國人的日本研究”,始于《魏書·倭人傳》,至《梁書·倭傳》止為第一階段,其內容“基本上都是來自傳聞”。從《隋書·倭國傳》到《宋史·日本傳》為第二階段,“特征是由前一階段的傳聞性過渡到直接采用日本史料作為研究的前提”,并且“由《舊唐書》開始,改‘倭為‘日本”,“及至修宋史時”,“不再把《日本傳》歸列于夷蠻傳或四夷傳中,而將它放在外國傳中”,“顯示出中國人對日本觀的改變”。明代進入日本研究的第三階段,特點主要是具有“防倭抗倭”的目的性;“所據資料力求翔實”,“研究對象具體化和專門化”,并“有自己的見解”。到了清代轉入第四階段,由于種種原因,中國人的日本研究反而異常蕭條,直到徐繼畬、魏源對日本的研究也還沒有超出明代人的范圍。通過與以往兩千年間中國人對日本的了解和研究的對比,黃氏的《日本國志》的一個重要意義就自然地顯露了出來,這就是作者所說的:它根本改變了以往這種研究一直存在的“目的性不明確或缺乏實地考察因而錯漏百出”的落后狀況,第一次做到了“深入地、系統地、全面準確地介紹日本”。
在進行了歷史比較之后,作者又將《日本國志》與同時代的幾本有代表性的日本研究著作進行比較,指出姚文棟的《日本地理兵要》基本上是根據日本的地理書編譯而成,缺少自己的見解;陳家麟的《東槎聞見錄》差強人意,但屬于“聞見錄”,“所記內容雜駁”,談不上是深入研究;顧厚
在論述《日本國志》的思想內容時,該書也堅持把它和同時代人的著作聯系起來,進行細致的比較,鑒別其異同,考究其中的淵源關系,從而作出切實的評價。這里所謂同時代人包含兩類:一是早期改良主義者;一是維新派。前者的思想著作多數出現于《日本國志》的同時或稍前,后者思想、著作的出現則稍后于《日本國志》。由于作者將《日本國志》同這兩類人的著作聯系起來加以研究,就使人們對《日本國志》及其作者的思想、主張得出了三個方面的認識。第一,看到它本身具有的一系列的特點。例如,黃氏不但最早接受了進化論和民約論的思想,首先把“自由”這一概念介紹到中國來,而且十分注重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法治。他解釋法律的作用是一方面有效地保護每個公民的基本人權,另一方面是為了限制個人權力的濫用,因而他不無道理地把西方近代國家的立法精神概括為“權限”二字。又如,黃氏主張租稅改革的原則是“以天下財,治天下事”,認為政府的好壞不是取決于其取稅的輕重,而在于稅收的使用是否適宜。只要采用西方國家的財政收支制度,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增加租稅就有利于促進生產,對人民并無害處。這就與馮桂芬、王韜、鄭觀應乃至康有為等主張“薄賦稅”、“節用”的傳統觀點不同,而與后來出現的何啟、胡禮垣、嚴復的經濟思想相近。再如,黃氏最早重視和介紹資本主義國家的警察制度;倡議創造一種“明白曉暢、務期達意”,“適用于今,通行于俗”的新文體,等等。第二,《日本國志》所表現的黃氏思想在總體上高于早期改良主義,而成為維新思潮的先驅。如果說早期改良主義者是用狹隘的眼光看待日本明治維新,只從某種需要的角度去提倡學習日本,那么維新派則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上去考察明治維新,力求從政治、經濟制度以及軍事、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面仿效日本,走明治維新變法圖強的道路。而這種明確地以日本為模式的改革思想,就是由黃氏的《日本國志》中首先表現出來的。第三,黃氏的這種改革思想也確實對后來戊戌變法運動產生了重大影響。作者以史料為依據,逐一說明《日本國志》對康有為、梁啟超、汪康年、麥孟華、皮錫瑞、譚嗣同、唐才常、狄葆賢以及袁昶、李鴻章、張之洞和光緒帝等都發生過不同程度的影響。特別值得提到的是作者就《日本國志》對康有為和光緒帝的影響所作的詳細考證。
作者指出,早自一九○○年起,學術界就有不少人(如海外學者林文慶以及傅斯年、左舜生等)先后“提到康有為于戊戌年間力勸光緒帝仿效日本的變法乃深受黃遵憲《日本國志》的影響”,不過均屬“推測之詞”。第一次將《日本國志》與康有為的《日本變政考》聯系起來,以推斷其影響的是澳洲學者梅卓琳一九六二年發表的專論黃氏此書及其對百日維新的影響的論文。她在未見到《日本變政考》的情況下,根據對康有為有關奏稿的研究,推斷《日本變政考》曾受到《日本國志》的影響,光緒的變法詔令也導源于黃氏此書。日本學者山根幸夫一度也持類似看法,后來又改而認為《日本變政考》根據的只是日本出版的《明治政史》。作者研究了各方面的材料,特別是將《日本國志》、《日本政變考》、《明治政史》三書內容加以比照,得出如下結論:一、康有為于一八九七年將其變法觀由以前的“托古改制”論改變為“日本模式”論,主要原因固然是鑒于日本新政的成就和甲午戰爭的失敗,但受黃遵憲思想的影響也是個不可忽視的因素;二、康有為戊戌奏稿中言及效法日本之論不少是直接取材于《日本國志》;三、“《日本變政考》的編年順序和一些基本材料是根據《明治政史》,但其中許多有關明治改革的內容敘述和帶有主觀見解的案語,則為《明治政史》所無,顯然取材于《日本國志》。”例如,有關明治元年日本的官制改革的內容就取自《日本國志》。又如,“從卷一至卷八所述有關明治維新制度改革的內容,許多皆取自《日本國志》,而為《明治政史》所無。”作者這三條結論中,前二條是對前人見解的補充或確認,最后一條則是作者自己的貢獻。而這一條結論十分重要,不僅糾正了梅卓琳和山根幸夫在這個問題上各執一端的偏頗,更重要的是證明了康有為《日本變政考》中的思想同《日本國志》有著直接的淵源關系。正像作者所說的,“如果將黃遵憲的《日本國志》看成是‘日本模式變法論的前驅先路;那末,康有為的《日本變政考》則是對這種變法論的最后總結和概括。”通過對光緒帝的有關上渝、《日本變政考》、《日本國志》三者的比較研究,作者又進一步證明光緒帝的變法詔令確曾深受《日本國志》的影響。可是,多年來我國史學界對此卻一直未予重視,因而對黃遵憲在戊戌變法運動中的作用也缺少應有的評價。而這個缺陷的存在,從方法論的角度說,顯然也和不注意事物的普遍聯系和進行比較研究有關。
這本書由于認真運用各種比較分析的方法,不僅對黃遵憲的評價提出不少獨到見解,而且為整個評價提供了相當厚實的史實和論證基礎。可以看出,為了做到這一步,作者查閱和利用了一切能夠得到的有關材料,參考了海內外學者已有的各種“黃學”研究成果。讀罷全書,我不由得對作者窮于搜求和尋根究底的精神深懷敬意。
(《黃遵憲與近代中國》,鄭海麟著,三聯書店一九八八年六月第一版,3.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