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品田
《藝術家的美學》書名本身就昭示了王朝聞執著地走著的那條頗為獨特的研究道路。這首先表現在他對美學理論形態的認識和把握上。他沒有把美學等同于哲學,等同于文藝學,而是將它安放在哲學和文藝學之間的一個獨立層次上。前者依次為后者提供感性材料、范疇和基礎;后者依次為前者提供指導、效力和方便。處在中間獨立層次上的美學理論,其抽象性和普適度大于文藝學小于哲學。
這種形態關系構成了結構上的張力。一方面美學理論要求躍向宏觀的哲學思辨,呈現普遍性和抽象性;另方面美學理論則要求潛入微觀的審美經驗,呈現具體性和現實性。顯然,所謂正統觀念中的形態關系缺乏這種張力,它只強調前一種作用力,致使美學完全附庸于哲學。
獨特的認識導向,自然地引發出理論形態的獨創性。王朝聞那種熔敘述、評點、論證于一爐的、具有民族特色的美學理論,可謂其獨特認識的邏輯體現。王朝聞的思想是筑基于缺乏感性事物,經驗材料的僵化概念上。他珍視第一印象的新鮮感和激情,重視靈感觸發的創造性發現,堅持寓論斷于描述之中。因此,他的理論兼有理論和創作的雙重特點,而被作者稱之為“創作式理論”和“藝術家的美學”。
王朝聞是一位辯證的思想者,他注重并習慣于中國思維方式,卻不“非此即彼”地排斥別的有助于深化美學理論研究的思維方式。他重視經驗事實,強調審美的敏感,并且善于把某種感覺的東西上升到邏輯意義的思辨性層面。他既能把握事物豐富的現象,又能把握其深刻的本質;既能形象、實然地描述審美體驗,又能抽象、超然地思辨審美哲學;既能保持中國文論的詩意性、幽奧性和機巧性,又能兼備西方哲文的哲理性、顯達性和質直性。作者在書中深入細致地分析了王朝聞這些富有靈活性和綜合性的思維特點,認為:“他以東方的中國式和西方的法蘭西式思維方式為基礎,又融匯西方的德意志式于其中,形成流動的綜合辯證的‘兩面神思維方式。”
對王朝聞美學思想體系的剖析,是《藝術家的美學》中最精彩的內容。作者借用《周易參同契》的爐鼎圖式,將潛藏在王朝聞美學論著中的思維概念運動的有機整體性和內在聯系的邏輯性鮮明地勾勒出來,這個體系是以發展了的馬克思主義實踐觀和矛盾觀為基座;以真善美為爐足;以反映對象——創造主體——服務對象的系統有機整體為爐體;以其構成的審美心理場為爐膛;以審美分寸為火候;以美的本質為丹砂的一座具有活力的“太極爐”。這體系的出發點既不是純粹的物,也不是純粹的“心”,而“最重要的是人”,是處在“實踐——關系”的包含人情天理和物我潛能在內的動態的人類現實存在。換句話說,“‘實踐——關系本體論”或“人類生命本體論”是王朝聞美學思想體系的開端基石和歸宿。(第131—139頁)
因此,王朝聞高度強調生活的價值和地位,十分重視生活經驗、創作經驗和欣賞經驗凝成的審美經驗的美學本體意義。也因此,王朝聞會對評點家張竹坡“不在人情中討來的天理,又何以為之天理哉”這一見解贊賞備至。他認為:“只有向人情中討天理,他的天理才是有根據和經得起檢驗的。”進而他認為:“審美感受的研究者,包括純抽象的研究,他自己也就應當是富于審美經驗者?!痹谶@個意義上,我們說王朝聞完滿地繼承了中國文化的宇宙本體哲學傳統。這個傳統在《中庸》說得很明白:“唯天下至誠,唯能盡己之性,能盡己之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能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矣?!庇纱艘嗫芍^王朝聞的美學思想體系是為中國哲學傳統所化育的一種現代形態。王朝聞的主張和實踐在這里提供的啟示是:富有活力和開放性的美學體系并不是在超離或忽視主體自身豐富的感性存在,專注于概念演繹和邏輯推理的過程中建立的,只有當研究主體成為富有“人情”的經驗主體,方可能把握住作為“感性學”的美學的“天理”,建立起真正有價值的思想體系。
(《藝術家的美學》,翟墨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六月第一版,4.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