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目連戲
說目連戲,當(dāng)從目連救母的故事說起。
在我國,五十歲以上的人大多聽說過目連救母的故事。故事梗概為:目連出家前名付羅卜。一日,往他國行商。母劉氏青提,自兒出外,朝朝宰殺,日日烹調(diào)。羅卜將歸,遣使報母,母火急鋪設(shè)。羅卜歸,聞鄰人言母所為,問母情由,青提言稱:“……我七日病終,死墮阿鼻地獄。”青提作咒,冥間早知。于是劉氏墮阿鼻地獄,受無盡之苦。目連為救母,出家修行、得神通、遍歷地獄尋母。最后蒙佛指點,設(shè)盂蘭盆供養(yǎng),使母得解脫升天。
目連救母故事源于佛教經(jīng)典。關(guān)于目連的經(jīng)典和涉及目連故事的經(jīng)典有:《佛說目連所問佛》、《佛說目連五百問經(jīng)略解》、《佛說盂蘭盆經(jīng)》、《經(jīng)律異相》、《撰集百緣經(jīng)》、《雜譬喻經(jīng)》等多種,因此,目連在佛經(jīng)里可說是一位常見的人物。《佛說盂蘭盆經(jīng)》乃西晉月氏三藏竺法護(hù)所譯,足見其傳入我國的時代是很早的。到了唐、五代時,我國已出現(xiàn)多種用目連救母故事講唱的變文,故事情節(jié)也漸趨完整。后來一直到明萬歷十年(1582)鄭之珍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時,其情節(jié)仍很少增改。
入宋以后,在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作為營業(yè)性的演出場所瓦肆(或稱瓦市)遍及全城。在瓦肆里,杖頭傀儡、懸絲傀儡、毬杖踢弄、講史、小說、散樂、小兒相撲、舞旋、雜劇、掉刀、蠻牌、影戲、諸宮調(diào)、說諢話、雜班、說《三分》、《五代史》等各種藝術(shù)聚到一起。它們通過競爭,彼此都得到促進(jìn)和提高。具備了這樣的客觀條件,在《目連救母》變文的基礎(chǔ)上,目連救母雜劇便應(yīng)運而生。
根據(jù)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中元節(jié)》所記:“勾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觀者增倍。”可知在北宋崇寧至靖康(1102—1127)間,都城汴京,每年自農(nóng)歷七月八日至十五日這八天內(nèi),都要搬演目連救母雜劇。雖然北宋時“雜劇”的內(nèi)涵不同于后來的“元雜劇”,而往往作為當(dāng)時各種滑稽表演、歌舞、雜戲的統(tǒng)稱,但連演八天的目連救母雜劇,系由目連救母的故事情節(jié)貫穿始終,當(dāng)是沒有疑問的。我們從《張協(xié)狀元》這個南宋時遺留下來的早期南戲里,可以看到整段搬用滑稽戲、宋雜劇、諸宮調(diào)的痕跡。那么,北宋時連演八天的目連救母雜劇,既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明確的主題和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即使其演出中摻有較《張協(xié)狀元》更多的滑稽表演及歌舞雜戲,它作為我國最早的較為完整的戲曲形式,應(yīng)當(dāng)說也是可以成立的。過去一般都認(rèn)為我國最早的戲曲是形成于北宋末期的永嘉雜劇(即溫州雜劇,后又稱南戲),實際上目連救母雜劇比它更早。從《佛說盂蘭盆經(jīng)》、《佛說目連所問佛》等佛教經(jīng)典,衍進(jìn)為《目連緣起》、《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變文》等通俗講唱文學(xué),再衍進(jìn)為目連救母雜劇,這個過程是否應(yīng)作為我國戲曲形成過程的一個重要方面來進(jìn)行考察和研究呢?我想是可以的。
目連救母雜劇作為我國最早的戲曲形式出現(xiàn),迄今已有八百多年。在這八百多年中,除新中國建立以后的三十八年外,目連戲一直是盛演不衰的。見之于史料的目連戲劇本還有元代的《目連入冥雜劇》、《行孝道目連救母雜劇》;明代鄭之珍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清代張照的《勸善金科》等。前兩種劇本已佚,后兩種則分別以三本一百零二出和十本二百四十出的巨大規(guī)模完整地保留下來。我們從《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這部著作的“自序”、“跋”、“讀后”及其下卷的《開場》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鄭之珍之前,目連戲是一直在民間廣泛演出的,其規(guī)模大約都和北宋東京連演八天的規(guī)模相近;鄭之珍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則是根據(jù)《目連傳》這一類民間演出本“刪繁就簡、律以聲歌”而成。
目連戲讓我們從一個側(cè)面看到了中國戲曲發(fā)生、形成和發(fā)展的歷程,因此,我們有必要對其進(jìn)行認(rèn)真的研究。
(二)目連戲的幾種民間演出本
大約自北宋的目連救母雜劇以后,目連戲的流布范圍日益擴(kuò)大。現(xiàn)已確知我國的安徽、江蘇、浙江、江西、福建、湖南、湖北、四川、山西、河南、北京等地都曾演出或流傳過目連戲。流傳在民間的目連戲演出抄本,其種類也很繁多,單浙江省的嵊縣和新昌縣,就有從前良、胡卜、后溪三處搜集到的手抄本三種,它們各不相同;紹興則流傳著“定型劇目”和“老劇目”兩種不同本子;安徽南陵、歙縣、岳西等地流傳的本子,湖南湘劇、祁劇、辰河戲里流傳的本子也都不盡相同。其所以形成上述情形,主要是因為目連戲的演出往往和當(dāng)?shù)氐淖诮袒顒印⒓漓氲涠Y、民間習(xí)俗、民間藝術(shù)等緊密結(jié)合,且基本上都用當(dāng)?shù)氐姆窖酝琳Z進(jìn)行演唱的緣故。目連戲的演出場地多為廣場、廟臺,觀眾則主要是農(nóng)民、小手工業(yè)者和城鎮(zhèn)居民。自北宋迄今的八百多年來,目連戲一直繼承著宋雜劇的傳統(tǒng),全劇雖以目連故事貫串始終,但仍穿插著許多游離于劇本主題之外的雜戲,如:滑稽、相撲、調(diào)傀儡、堆羅漢、武術(shù)、雜技、蓮花落、十不親、弄蛇、背瘋、古樂府、佛事、道場、啞雜劇等等。
《東京夢華錄》記載了目連救母雜劇在北宋時就已具有連演八天的規(guī)模。有人懷疑這種規(guī)模,認(rèn)為可能是同一劇目在八天內(nèi)的重復(fù)演出。從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幾種目連戲民間演出本來看,這種懷疑是沒有必要的。例如:浙江嵊縣的前良本《目連戲》,從付羅卜的父母付相和劉氏的故事寫起,這樣全劇共167出,比連演三夜的鄭本目連戲要多65出。又如湖南辰河高腔的《目連傳》,從付羅卜的祖父付崇一代寫起,用大量篇幅寫其祖、父兩代人的經(jīng)歷及付羅卜出生的一段經(jīng)過。在付羅卜出生以前,單據(jù)辰河戲老藝人石玉松個人回憶錄出的戲目,就有61出之多,辰河高腔藝人稱這一部分為《前目連》。福建莆仙戲所演的目連戲,其最早的劇本名為《付天斗》,劇本故事竟是從付羅卜曾祖父付天斗開始的,前后描述了四代人的故事。安徽歙縣的《目連戲》也有三本、九本、十二本三種:三本的演付相一家,演到趕鬼為止;九本的在其后面增加六本,演付羅卜取經(jīng)救母的故事;十二本的在前面再加三本,演付相、付林兄弟間的故事。江西弋陽腔的《目連傳》為七本188出。四川民間還流傳著一種二百多出的目連戲劇本。我們可以設(shè)想北宋時的目連救母雜劇,其演出中穿插的“雜戲”成份,一定比現(xiàn)在還要多。因此,具備連演八天的規(guī)模,也自在情理之中。
從《佛說目連所問佛》、《佛說盂蘭盆經(jīng)》等佛教經(jīng)典,到《目連緣起》、《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變文》等講唱文學(xué),故事情節(jié)雖漸趨完整,但從未離開過目連救母這個主題。如《目連緣起》一開頭便是:“昔有目連慈母,號曰青提夫人,住在西方,家中甚富,錢物無數(shù),牛馬成群,在世慳貪,多饒殺害,自從夫主亡后,而乃孀居。唯有一兒,小名羅卜。慈母雖然不善,兒子非常道心,拯恤孤貧,敬重三寶,行壇布施,日設(shè)僧齋……”講唱很快便轉(zhuǎn)入目連行孝,青提違愿開葷、罰入地獄、目連歷盡艱辛、救母升天的故事。《大目犍連冥間救母變文》在“序”的后面,一開始便是:“羅卜自從父母歿,禮泣三周復(fù)制畢,聞樂不樂損形容,食旨不甘傷筋骨……”的唱詞,其著力描寫的都是目連遍歷陰曹地府、救母升天的故事,通過故事著重宣揚“佛法無邊”這一主題。但自目連救母變文衍變?yōu)槟窟B救母雜劇之后,目連的故事逐漸改變了原貌,在一定程度上“中國化”了。從北宋的目連救母雜劇直至明萬歷十年鄭之珍編撰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其間的四百多年中,在安徽、湖南、浙江、江西、福建、四川等省民間廣泛演出的目連戲劇本,大概都用相當(dāng)?shù)钠鶃砻枋龈读_卜一家?guī)状松粕茞簮旱墓适拢瑫r也詳盡地交待了付相何來義官?劉氏怎得夫人?羅卜這個古怪名字的來歷及益利、金奴等劇中重要人物的出處等,這非常符合中國老百姓的觀劇心理和欣賞習(xí)慣。劇中還往往結(jié)合當(dāng)?shù)氐拿袂轱L(fēng)俗,穿插進(jìn)一些民間故事、宗教活動、祭祀典禮、民間歌舞和其它一些民間藝術(shù)形式,其內(nèi)容十分豐富生動;劇本的文詞俚俗,文學(xué)性較差,除經(jīng)常運用〔大走板〕、〔三角板〕、〔撲燈蛾〕等念板及〔孝順歌〕、〔誦佛子〕、〔十不親〕、〔三大苦〕、〔蓮花落〕等七字句的唱詞外,其唱腔曲牌多為〔鎖南枝〕、〔駐馬聽〕、〔駐云飛〕、〔五更轉(zhuǎn)〕、〔山坡羊〕、〔雁歸北〕、〔半天飛〕等民間俗曲,詞格相當(dāng)自由且多為七言對偶句或近似于七言對偶句。例如浙江嵊縣前良本第11出《鬧茶訪》中張大有唱的〔鎖南枝〕:“一到此地景繁華,賽過蓬萊接仙家,望月樓亭迎仙閣,滿室畫屏世無加……”第22出《下降》中付榮唱的〔雁歸北〕:“月穿窗前更已深,不覺行來到中廳,(我可比)梁燕生子枉勞心,燈花結(jié)蕊無蹤影……”第23出《試道》中付相唱的〔風(fēng)入松〕:“看他尸骸好傷心,生死不知如夢春,生死不知化金銀,好叫我膽戰(zhàn)心驚……”浙江紹興老本第9出《交租》中王老大、王老二兄弟同唱的〔駐馬聽〕:“急急忙忙把擔(dān)子來挑起,挑往付家繳谷米,行走來到大街上,人頭簇簇步難行,兩步并作一步行,行走來到付家門。”第10出《別利》中呂氏唱的〔山坡羊〕;“我夫君平生致順,望長者寬宏大量,恕奴罪看惜貧民,望長者發(fā)放慈悲憐憫,受不起打罵重刑,望開赦放殘生。啊呀我夫君!痛斷肝腸裂碎心。”第14出《掛子》中付相唱的〔五更轉(zhuǎn)〕:“(聽言來)嚇得我魂飛魄散,好叫我痛斷肝腸。在家何等吩咐你,全然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可憐你隨波飄蕩甚凄涼,怎不叫人好慘傷!啊呀悽惶!誰知一命赴東洋!”第25出《男齋》中小道士唱的〔駐云飛〕:“這都是無慮無憂,出入官封萬戶侯。家有黃金屋,食有千鐘粟,嗏!肥馬衣輕裘,衣輕裘羊羔美酒,這都是前世修來也樂得今生受。”其〔尾聲〕也都是七字句,可以是兩句的,也可以是三句或四句的。這種以七字句為主的詞格和變文十分相近,也可能便是直接受變文的影響所致。
在民間廣泛演出目連戲的同時,一些由文人創(chuàng)作的目連戲劇本(如前述元代的《目連入冥雜劇》和《行孝道目連救母雜劇》)也產(chǎn)生了。這些作品雖因失傳而無法知道它的原貌,但從元雜劇四折一楔子的劇本結(jié)構(gòu)及上述兩劇的名目,大體上可知其劇本規(guī)模較小,故事情節(jié)也均限制在目連行孝救母這一主題之內(nèi),與民間演出本形成明顯的差別。明代鄭之珍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雖有102出,規(guī)模較大,但基本上仍屬這一類型。
各地的民間演出本看來均同出一源,其祖本可能就是北宋時在汴京演出的目連救母雜劇,但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均有所變化和發(fā)展。我翻閱了江、浙、皖、湘等省的十多種民間演出本,發(fā)現(xiàn)各種本子幾乎都有一些自己獨有的出目,這些出目往往十分精彩,其故事及念白、唱詞、表演諸方面均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例如:浙江紹興老本第66出《嫖院》為它省的本子所無。王阿仙在“臥頭鼓”中跌上,念〔三角板〕。他在一段長達(dá)三千字的自白中,用妙趣橫生的生活語言,細(xì)膩而生動地描繪了自己投師學(xué)藝的經(jīng)歷:先是因?qū)⒁粋€雕花貼金銅箍馬桶鋸開零賣,被箍桶師父辭退;接著又因誤以為斜眼姑娘向自己丟俏眼,失神鑿脫瓦將軍的鼻子,被石匠師父辭退;第三次又因把顧客實峽山人的眉毛、睫毛、汗毛、鼻毛、所有的毛毛一塌刮子剃得清清脫脫,還將他的頭當(dāng)作練刀的冬瓜插上剃刀而被剃頭師父辭退;最后只好靠挑水賣銅鈿混口飯吃,卻又誤將“一擔(dān)十六文”說成“一文十六擔(dān)”,一日挑得四十八擔(dān)水,一股腦兒只得了三個銅鈿。這段念板結(jié)合滑稽表演,真是妙不可言,令人絕倒。
江蘇高淳本陽腔目連戲中關(guān)于狄狗奴的故事也為它本所無。狄狗奴自稱高淳人,一貫打雞吊狗,閻王差小鬼捉拿他,人鬼路上相遇。一番詼諧調(diào)笑之后,小鬼反被狄狗奴套住。狄狗奴說:“我在陽世偷雞吊犬,犯了陰法,你要帶我去見閻王。你青天白日到陽世來拿人,難道不犯王法?我來拖你到陽世去。”他將小鬼綁在柳樹底下,以打狗棒逼小鬼下脆,叫他一聲“嫡嫡親親的爹爹”。在《四殿》里,狄狗奴因在陽世打雞吊狗,要下油鍋。他又設(shè)計哄騙牛頭偷了油鍋里的油,于是閻王震怒,下令殺死牛頭。狄狗奴責(zé)問閻王:“我在陽世偷雞吊犬犯了法,死到陰間有下油鍋之罪,你在陰世稱剝耕牛,就不犯法嗎?我二人到五殿下去辯理。”逼得閻王向他求和,寫下文契,欠他千地百田、前樓后倉、一妻二妾、五男二女,送他還陽了事。這哪里還在宣傳因果報應(yīng)?簡直是一篇很好的“不怕鬼的故事”。
新昌本《請醫(yī)》一出,也十分精彩。劉氏病重,益利奉命請醫(yī)。問:“先生可在嗎?”內(nèi)應(yīng):“不在家里。”益利:“應(yīng)的是誰?”醫(yī):“哪啥?被你聽出聲音者,我來了。”醫(yī)上,念〔三角板〕:“我做郎中,手生雞爪瘋,有人來請我,撥伊去送終。”益利:“我家安人有恙,請先生前去診脈。”醫(yī):“你看水板上寫滿了。”益利:“先生,這是去年的。”醫(yī):“哪啥?是去年的?大叔,又去不成了。”“我做四代名郎中,三方盡知。”益利:“先生,有四方。”醫(yī):“那年被我醫(yī)煞得一方,只好講三方盡知者。”診脈時,醫(yī)唱:“脈息沉沉……”付羅卜:“先生,這是手背。”醫(yī):“哪啥?是手背?調(diào)轉(zhuǎn)來。”付羅卜:“先生,這是什么病?”醫(yī)唱:“莫不是遺精白濁?”付羅卜:“先生,這是婦女。”醫(yī)唱:“敢則是產(chǎn)后驚風(fēng)?”益利:“安人老了,員外亡故了。”醫(yī):“哪啥?安人老了?員外亡故者?嘎!是者,(唱)真真害煞相思病。”付羅卜:“嚇!越發(fā)不是話了!”
鄭之珍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也有《請醫(yī)救母》一出,但完全是另一個路子。整出戲是:駝醫(yī)師徒二人先就“曲”、“直”二字大發(fā)了一通文縐縐的議論,給病人診脈后,斷為:“好一似冤鬼取,好一似債鬼迷,縱遇神仙也難醫(yī),須是拜告天和地,懺悔罪和非,天地垂憐,災(zāi)方可退。”
一為庸醫(yī),一為良醫(yī)。從演出效果來說,前者實高出后者甚多。
此外,民間本尚有《假霸》、《訓(xùn)父》、《白神》、《邋塌》、《埋骨》、《偷雞》、《罵雞》、《雇請腳夫》等出,都頗為精彩,且為鄭本所無;其《濟(jì)貧》一出,也較鄭本的《博施濟(jì)眾》一出,內(nèi)容更為豐富而精彩。
明萬歷十年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刊刻問世。因鄭本主題明確、題材集中、文詞簡練且具文學(xué)性,唱腔曲牌豐富多采,全劇分上、中、下三卷,三晚演完。此后,各地的民間演出,也多有采用鄭本者。如安徽的南陵本、歙縣長標(biāo)本,江蘇的高淳本,浙江紹興的“定型本”,湖南的祁劇本,都屬這一類演出本。這類本子往往根據(jù)當(dāng)?shù)厝罕姷男蕾p習(xí)慣和要求,在不同程度上對鄭本予以增刪,并恢復(fù)了一些老本中被鄭本刪去、但受觀眾歡迎的出目,或在演出時將鄭本的一些場次、出目顛倒過來。另外,許多地方還流傳著鄭本之前的老本。各地的這類“老本”也互有差別,不盡相同。以上種種情形,使得流傳在各地民間的演出本互有差異,各具特色。
(三)鄭之珍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
鄭之珍字汝席,號高石,徽州祁門縣清溪人。生于明正德戊寅(1518),段于明萬歷乙未(1595),享年七十八歲。
據(jù)鄭之珍作于萬歷十年(1582)之《目連救母勸善戲文·自序》:“余不敏,幼學(xué)夫子而志春秋,惜以文不趨時而志不獲遂,于是萎念于翰場而游心于方外。時寓秋浦之剡溪,乃取目連救母之事編為《勸善記》三冊,敷之聲歌使有耳者之共聞;著之象形,使有目者之共睹。”《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下卷《開場》〔鵬鴣天〕云:“日暖風(fēng)和景物鮮,太平人樂太平年。新編孝子尋娘記,觀者誰能不悚然?搜實跡,據(jù)陳篇,括成曲調(diào)入梨園。詞華不及西廂艷,但比西廂孝義全。”胡天祿于同年為《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所作“跋”云:“(鄭)中年棄舉子業(yè),邀游于山水間。常謂人曰:‘予不獲立功于國,獨不能立德立言以垂訓(xùn)天下后世乎!’暇日取《目連傳》,括成《勸善記》三冊……好事者不憚于千里求其稿,繕寫不給,乃繡之梓,以應(yīng)求者。”倪道賢于萬歷十一年所作《讀鄭山人目連勸善記》云:“山人性至孝……自負(fù)文武才,喜譚詩,兼習(xí)吳歈……爰摘目連救母事,宮商其節(jié)而神赫之。”從以上資料可知鄭之珍在中年以后,寄跡于山水之間。他約于六十歲前后在秋浦住了下來。鄭之珍失意于科場,轉(zhuǎn)欲“立德立言以垂訓(xùn)天下后世”,于是取民間流傳的《目連傳》抄本,從宣揚孝義出發(fā),突出“孝子尋娘”(即“目連救母”)這一主題,刪節(jié)《目連傳》中與主題無關(guān)的部分,“愛摘目連救母事”“括”成《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上、中、下三卷。其上卷主要寫:“付長者樂善齋僧布施,感上帝寶幡接引登天;劉安人開葷遣兒出去,付羅卜歸家諫母團(tuán)圓。”中卷主要寫:“劉氏開葷結(jié)業(yè)冤,陰司譴責(zé)受諸愆;觀音點化付羅卜,挑經(jīng)挑母往西天。”下卷主要寫:“劉青提陰司受苦,釋伽佛法力無邊,曹氏女未婚守節(jié),目犍連救母升天。”每晚演出一卷,分三晚演完全劇。
我們說鄭之珍的《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是在流行于民間的原《目連傳》演出本基礎(chǔ)上刪節(jié)改編而成,其根據(jù)除上引各項資料中鄭之珍自述的“乃取目連救母之事,編為《勸善記》三冊”,“搜實跡,據(jù)陳篇,括成曲調(diào)入梨園”,及胡天祿、倪道賢等人新記述的“暇日取《目連傳》括成《勸善記》三冊”、“爰摘目連救母事,宮商其節(jié)而神赫之”等可資證明外,新近從浙江省嵊縣發(fā)現(xiàn)的流傳于寧波、紹興一帶的目連戲(民國三十六年呂順銓抄)本,也為我們提供了若干有力的證據(jù)。
嵊縣前良的目連戲抄本(以下簡稱前良本)分《仁》、《義》、《禮》、《智》、《信》五本,其首本的28出,主要敷演付羅卜之父付相以大斗小秤盤剝良民,上天震怒,遣散財星下凡投生付家,以散盡其家財。散財星投生為金哥、銀哥兄弟二人,一意揮霍,惡奸刁淫,無所不為,不意反促使付相悔悟,改惡從善:焚斗秤、齋僧道、修橋鋪路、廣結(jié)善緣。于是上天將散財星收歸天曹,另遣孝星投生付家為付羅卜,即后來救母升天的目連,這一本主要交待了付相如何得以恩賜義官、付羅卜起名因由,付、曹兩家聯(lián)姻經(jīng)過等情節(jié),但因與孝子尋娘(目連救母)這一主題無關(guān),故被鄭本刪去。前良本自第二本至全劇結(jié)束,還有138出。鄭本全劇為102出(加兩處“插科”,則為104出),其結(jié)構(gòu)脈絡(luò)和主要場次,都基本上保持了《前良本》自第二本開始的138出的概貌,但刪去或簡括了《出佛》、《四景》、《假霸》、《賣身》、《孝婦》、《弄蛇》、《背瘋》、《偷雞》、《回罵》、《男吊》、《女吊》、《自嘆》、《訓(xùn)父》、《投水》、《鬧院》、《逼妓》、《追妓》、《發(fā)牌》、《后掛號》、《掃地》、《白神》、《邋塌》、《悔愿》、《捉場》、《逃臺》、《盤叉》、《起兵》、《探子》、《爭朝》、《起馬》、《解糧》、《初試》、《征討》、《出猴》、《鬧海》、《后天門》、《游春》、《后濟(jì)貧》、《背婦》、《借銀》、《賣子》、《贈銀》、《造橋》、《賣妻》、《九蓮燈》、《打關(guān)》、《收鬼》、《后啟奏》、《登仙》等40多出與目連救母這一主題關(guān)系不很緊密的場次;對一些保留下來的場次,鄭本也進(jìn)行了刪節(jié)。如前良本《勸葷》一出,原有劉青提和劉賈姐弟二人命傀儡藝人調(diào)《(蘇秦)逼妻賣釵》和《(劉承祐)游山打獵》等兩出傀儡戲等情節(jié),在鄭本《勸姐開葷》一出里則已刪去,便是一例。鄭本在對民間演出本進(jìn)行刪節(jié)和概括的同時,也根據(jù)自己宣揚孝義的意圖,增補(bǔ)了《觀音生日》、《化強(qiáng)從善》(“插科”)、《十友行路》、《觀音度厄》、《匠人爭席》、《劉氏自嘆》、《齋僧濟(jì)貧》、《十友見佛》、《過奈何橋》、《過升天門》、《善人升天》、《過寒冰池》、《過火焰山》、《過爛沙河》、《師友講道》、《曹府元宵》、《主婢相逢》、《目連坐禪》、《二度見佛》、《十友赴會》等出,其最后一出《盂蘭盆會》,也不同于前良本的《大團(tuán)圓》。
此外,還有兩個有趣的例子可以說明鄭本和前良本等民間演出本的關(guān)系:(1)前良本《思凡》一出的〔風(fēng)吹荷葉煞〕,小尼唱:“……我如今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jīng),棄了木魚,丟了鐃鈸……”而鄭本《尼姑下山》一出的〔折桂令〕,小尼唱:“……我只得趁無人離了山窩,(插白)往常見說尼姑下山,打破鐃鈸、埋了藏經(jīng)、扯了袈裟,這都是辜恩負(fù)義所為呵!我而今去則去,說甚么打破饒鈸;行則行,說甚么埋了藏經(jīng);走則走,說甚么扯破了袈裟。”〔尾聲〕:“這樣人呵!我笑他都是胸襟狹,師父,我身雖去心猶把你牽掛。”其中的插白“往常見說……”從哪兒“見說”?顯然是從象前良本這一類民間流傳的《目連傳》演出中“見說”的。鄭之珍認(rèn)為“打破鐃鈸、埋了藏經(jīng)、扯了袈裟”,這樣的人都是胸襟狹。因此他筆下的小尼一改往常尼姑下山時的做法,并批評打破鐃鈸等都是辜恩負(fù)義所為。(2)江蘇高淳本第85出《過孤凄》的故事梗概為:劉氏過孤凄埂,眼被烏鴉抓瞎。遇大強(qiáng)兄弟三人在此行劫,三人在陽世為乞丐時受過劉氏接濟(jì),為報恩,請郎中焦子高為劉氏醫(yī)好眼睛,以轎子抬劉氏過孤凄埂。這出戲主要演出了庸醫(yī)焦子高因貪財,被大強(qiáng)兄弟騙去行醫(yī)、抬轎,以至挨打的一場鬧劇,充滿了宋雜劇“滑稽調(diào)笑”的色彩。鄭本將高淳本的84出《孤凄埂》和85出《過孤凄》合并為第三本第四出的《主婢相逢》,其主要內(nèi)容仍為“過孤凄埂”。這出戲用大量筆墨描寫孤凄埂的險惡難行,引出劉氏追悔往日背子開葷、瞞天立誓、把三官卷了香燈撤,殺狗做饅頭,齋僧舍宇都燒滅等罪行。接著是劉氏與金奴主婢在孤凄埂相逢,劉氏埋怨金奴,金奴深自責(zé)悔。孤凄埂上有搶食的餓鬼,其一為當(dāng)年乞食的貧兒,曾受劉氏周濟(jì),為報恩,同另一餓鬼以搶來的魂轎抬劉氏過孤凄埂。在這出戲里,鄭之珍已將三強(qiáng)兄弟三人與庸醫(yī)焦子高的大段滑稽調(diào)笑鬧劇刪去,但留下了明顯的刪削痕跡。如劉氏出場時唱〔鶯集御林春〕:“俺則見孤凄迢迢在波濤中結(jié),卻全無地脈連接,白茫茫巨浪千疊……”顯見劉氏此時并非瞎子,但當(dāng)她接唱〔換韻古水仙子〕和〔余文〕時,在毫無(烏鴉抓瞎眼睛)情節(jié)交待的情況下,竟出現(xiàn)了〔余文〕:“孤身渺渺程途遠(yuǎn),苦海林中苦萬千,天耶!哪得個相熟的人兒到眼前!眼又瞎了,力又弱了,怎生是好!”這樣的唱詞和插白,劉氏竟無緣無故地變成一個瞎子。到了第11出《三殿尋母》劉氏再次出場時,夫(劉氏)驚云:“渺渺平湖陣陣風(fēng),水光紅似落霞紅,誰家婦女遭顛沛,淹沒漂流在此中。”可知劉氏此時眼睛早已復(fù)明。如無老本提供的情節(jié),則劉氏的雙眼忽瞎忽明,豈不令人莫明其妙?因而,此處明顯地留下鄭本刪改民間演出本時出現(xiàn)疏漏的痕跡。
綜上所述,鄭之珍將民間流傳的目連戲改編為《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既有其成功之處,也有其失敗之筆。他的主要功勞,是以其相當(dāng)高明的文筆,為我國編寫了一部如鄭振鐸氏在《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中稱之為:“出之以宗教的熱誠,充滿了懇摯的殉教的高貴精神”之“偉大的宗教劇”。另一方面,鄭之珍將《目連傳》刪繁就簡,律以聲歌,并確定了三晚演完的劇本規(guī)模。《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付梓問世之后,既方便了目連戲的演出,也使得劇本易于流傳。隨著演出和劇本的流傳,我國古代大量的戲曲音樂、表演、雜戲等珍貴藝術(shù)遺產(chǎn)得以保存下來,其中也應(yīng)該有鄭之珍的一份功勞。
(四)目連戲民間抄本中的唱腔符號
目連戲和其它高腔劇種一樣,沿襲了南戲“向無曲譜,只沿土俗”的特點,其劇本(包括刻印本和抄本)也向無工尺譜記載。但各地的目連戲藝人為了幫助記憶、方便演唱和傳授唱腔,往往都在其自備的手抄本上,于唱詞的每個句逗處,注上唱腔符號。這類唱腔符號已沿用了數(shù)百年,它的發(fā)明者是誰,已無法考查。符號多由一些彎彎曲曲的線條組成,用來明確標(biāo)示該樂句的句逗,樂句尾部是否拖腔,拖腔是長還是短,較平直還是較委婉曲折,拖腔的旋律走向,樂句要否反復(fù)及在何處反復(fù)等等。它雖非唱腔曲譜,但對一個基本上已掌握唱腔風(fēng)格特點的演員及學(xué)唱者來說,確實能帶來許多方便,頗具實用價值,因而也為各地高腔藝人所通用。浙江松陽高腔藝人將這類唱腔符號稱為“曲龍”,這可能與其彎彎曲曲的形狀有關(guān),“曲龍”之名聽來頗為神秘,但這類符號實際上卻十分簡單明瞭,絲毫沒有什么神秘之處。
各地目連戲抄本所使用的唱腔符號都大體相同,但彼此間又存在著或簡或繁、或詳或略的差別。如安徽南陵《目連戲》抄本的唱腔符號只有三種:(1)“∠”表示樂句的句逗,其末字的唱腔不超過一板。(2)“△”表示樂句結(jié)尾,其末字均有較長的拖腔。(3)“”為重句記號,表示此句需重復(fù)一遍。(如需重復(fù)兩句,則于前句末標(biāo)“”記號,于后句末標(biāo)“”記號。)下面試舉例以明之:
〔降黃龍〕新年佳景△今朝為首∠此時獨勝∠律回太簇△天開黃道∠氣轉(zhuǎn)鴻鈞∠我一觴表敬△松柏酒∠奉椿萱∠不老長生∠我愿從今△年年春酒∠慶賀元辰。
浙江幾種《目連戲》抄本的唱腔符號都比較詳細(xì),除句逗符號“<”外,其它符號則細(xì)別為:
(1)“”與“”表示拖腔旋律作上行進(jìn)行。前一種較平直,后一種較曲折婉轉(zhuǎn)。
(2)“”與“”表示拖腔旋律作下行進(jìn)行。兩者的區(qū)別同前。
(3)“”與“”表示拖腔較長。前者旋律先作上行,后向相反方向進(jìn)行;后者反之。
(4)“”與“”表示重復(fù)句有長拖腔。前者旋律作下行進(jìn)行;后者旋律先作下行,后作反向進(jìn)行。還有一些更細(xì)的差別,可依此類推,不贅述。
由于目連高腔只以鑼鼓助節(jié),不協(xié)管弦,其鑼鼓除用于靠腔伴奏外,還承擔(dān)著句間過門和指示起唱的作用。高腔的“靠腔鑼”及“過門鑼”都比較簡單,但句逗處及長、短拖腔處均伴有一定的鑼鼓點子,因而,高腔的各種唱腔符號也常同時起著標(biāo)示一定鑼鼓點子的作用。清中葉以后,隨著高、昆、亂各種戲曲聲腔的“合班”及多聲腔劇種的形成,一些新興地方劇種的藝人也學(xué)會使用高腔的唱腔符號,并稱之為“唱記”或“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