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與典型在藝術美中的位置

意境與典型這兩個概念，在我國文藝理論中有著重要地位，但在理解上甚不一致。一是全異說：意境用于抒情藝術，典型用于敘事藝術，二者并行不悖互不相關。二是全同說：意境就等于典型，典型就等于意境。我以為，這兩個概念既不是全異也不是全同，而是有著包含的關系。在藝術美中所占位置也不相同：一個側重于“美”，一個側重于“真”。這是因為這兩個概念來自于兩種不同藝術的類型之故。下面試析之。

一、兩概念的不同

意境之說起源甚早，但現在通行的說法主要是源于王夫之、王國維的情景合一說和意與境諧說。這些說法將意境按其構成分成主觀的情、意和客觀的景、境。如宗白華說：“意境是‘情’與‘景’的結晶品。”(注1)

對典型，通行的說法是個性與共性、現象與本質的統一。如蔡儀：“典型的事物就是以特異的現象充分地體現著本質，以突出的個別性充分地體現著種類性。”(注2)李澤厚：“使每一外在感性的偶然中都包含有內在本質和必然。”(注3)蔣孔陽：“凡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能夠比較集中地突出地說明某一社會現象或某一社會集團的本質特征的人物或事件，我們都稱之為典型。”(注4)

可見，意境與典型并非一回事。

首先從概念的詞義上看，意境是指一種有意味的心靈境界。其意味由情景結合而成。而情包括主觀的理想、評價、趣味、情感，景則包括客觀對象的形貌及內在本質。王國維說：“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后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后者感情的也。”(注5)而典型則是指具有標準性或代表性的事物，如典章、典范、典型事件。在藝術中，凡具有個別形象與普遍性本質屬性相統一的人物或事件就具有典型性，就是典型。因此，典型與意境相同處，既指事物的構成，如意境是情景結合，典型則是個別與一般相統一；又是表示一種一事物與它事物相比較而存在的價值尺度，如意境是相對無境界的對象而言的價值尺度，典型則是相對無個性或無一般性的事物而言的價值尺度。也正是在這兩層含義里見出了二者的差異：一方面，就構成而言，意境是指藝術構成中主觀情感與客觀生活現象相統一的含義；典型則指藝術構成中具體形象與其所代表的客觀社會生活本質相統一的含義，不涉及主觀情感與客觀生活現象相統一的問題。（至于具體形象構成中是否包含主觀情感的表現也不在典型概念的含義之中。）也就是說，典型只涉及主體所創造的具體形象與客觀社會生活本質的反映關系、認識關系；意境則既涉及主體認識與客觀生活本質的反映關系，如主觀之意與客觀之物理的結合問題，也涉及主觀之情與客觀之物象的協調統一關系。另一方面，就兩者作為表示衡量事物的價值的尺度含義而言：典型衡量主體所把握的事物與其生活原型的本質特征的符合程度，主體的把握與原型本質相符或基本相符就可稱之為典型；而意境則涉及兩部分內容的衡量。一部分是衡量主體從生活中選取的客觀物象與主體的主觀情意結合的程度。這里不涉及主觀情意是否與客觀本質相符合，只涉及主觀情意的運動形式與客觀物象的運動形式是否相同相似，能否形成異質同構和共振共鳴關系，只要二者能形成形式特征相似的同形同構關系，就能共振共鳴，融為一體而形成意境。另一部分是衡量意境構成中“情”和“景”的真實性的程度的標準。即主體在形成自己主觀的感情時是否與產生感情之原型的內在本質相符，比如與主體的某種思想、感受是否相符。主體在選取客觀景物時，是否選取有特征的即恰能表現事物本性的景物。此即王國維所謂“真感情”“真景物”的標準。而第一部分則為情景結合之標準。意境作為尺度時，就是這兩重標準的結合體。既要衡量其真，也要衡量其美（主客體的和諧統一即為美）。

概括言之，典型與意境具有不同的含義。典型概括藝術創作中主體所創造的具體形象與客觀社會生活本質特征之間的真實反映關系，即側重“真”的認識關系部分。意境則包括認識關系在內的主觀心靈與客觀對象的結合統一關系，即藝術創造者心靈中各構成因素間的和諧統一部分。

二、兩概念的包含關系

在藝術創作中，創作要面對兩個問題：創作主體的主觀思想感情如何符合客觀生活的本質規律和客觀生活對象如何符合主觀需要。主觀符合客觀是認識關系，這在理論上就被概括成“反映”、“真”、“典型”。只要排除主觀理想和感情的干擾，并借助一定的知識和方法中介，就能認識到對象的本質規律，達到“真”，在藝術創作中也就達到了“典型”的程度。如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所表現的對封建叛逆者的本質認識，使他的賈寶玉不僅是賈寶玉，而且是典型。典型在本質上排斥藝術家主觀感情的表現，只要求對客觀生活本質的認識、反映、再現，如同科學認識那樣的“真實”。客觀對象如何符合主觀需要是實踐關系，是主體如何選擇改造對象以滿足主觀需要的關系。這在理論上被概括為“善”、“創造”。在藝術創作中就表現為如何選擇提煉改造客觀對象形式以滿足表現主體主觀思想感情理想愿望的需要的問題。但這“善”、“創造”、“表現”須以“認識”“真”為前提。只有認識了對象即掌握了真，才談得上對對象的選擇、改造并滿足表現主體心靈內容的需要。這種真、善在心靈中的統一，納“真”的反映于“善”的表現之中，即納反映本質于表現感情之中，就是藝術創造的精神內容，也就是理論上所概括的意境的內容（所謂情景結合）。所以我們說，意境在本質上是再現與表現相結合、認識與感情相結合、真與善相結合的統一體。由此可見出意境與典型的關系是包含關系：意境以認識與情感相結合的形式包含了典型的認識的部分，而典型卻不包含意境的情感內容部分。所以意境是典型的上位概念，意境包含典型。這可以從兩方面看：

（一）從概念定義上看，典型屬于意境的一部分，意境的外延大于典型的外延。也就是說，所有典型形象的內容都可包括在意境的概念之內，而典型概念卻不能包括所有意境內容，意境的有一部分內容超出了典型概念的概括范圍。如具有意境的抒情詩并不能都納入典型形象的概念內，而任何典型形象都既可歸入典型范疇，又可納入意境概念。比如《高老頭》的結局，《阿Q正傳》中阿Q堂上畫押的描寫，都既是典型的，又是具有意境的。

（二）從價值尺度看，典型主要用于衡量藝術作品的真實性程度；意境則既可用于衡量藝術品的真實性程度，也可衡量除真實性外的其它部分，如情景結合、境界大小等內容。因此，意境的價值尺度包含并大于典型的價值尺度。

三、意境與典型在藝術美中的位置

所謂藝術，是藝術家創造出來的對象化了的審美心靈。它是一種創造性活動的結果，是主體借助對客體本質特征的認識和一定的物質手段改造客體原有結構形式，使其朝著符合主體需要的方向變化運動的，主體作用于客體以實現主體目標的活動，是主觀需要與客觀形式，主觀目的與客觀規律相協調的實踐活動。其結構由四種基本因素構成：主觀需要，客觀形式，主體所掌握的對客體運動規律的認識，改造對象的具體手段（工具、技巧），也就是需要、認識、對象和手段。需要在創造活動中演變成創造目的或情感、理想。因而創造活動是一種有目的有情感有理想有認識有對象有技巧的創造活動。藝術創造作為一種創造性活動以滿足精神需要成為第一位的直接的需求，從而使藝術這種創造性活動區別于其它創造性活動：一方面它不滿足于認識對象還要求在對象化產品中表現主體情感愿望，以實現善而區別于追求真的科學活動；另一方面因其只能滿足主體精神需要而又區別于只能滿足人們物質需要的物質性創造活動。但三者又有共同處，科學以主體所創造的形式既符合客觀對象的客觀規律，又符合主體的認識目的而成為科學美；物質生產因其物質創造既符合創造對象的客觀運動規律，又符合主體現實的物質需要而成為現實美；藝術則因其一方面符合認識對象的客觀規律，另一方面雖不進行現實的物質創造以滿足人們的物質需要，卻依然在精神領域中將現實的改造目的轉變成精神理想而對對象進行改造以符合主體的理想，從而構成藝術美。三者都因既符合對象客觀本質規律又符合主體目的而美，這是共性；但又因各自具體目的的不同而相異：科學以認識本質規律為目的，現實物質創造活動以創造物質產品為目的，藝術則以表現理想為目的，從而分別構成科學美、現實美和藝術美，這是個性。這樣，我們將典型與意境放入這個美的體系中加以對照，就可見出各自的位置：典型占居認識的位置，屬于科學美；意境占居認識與理想相統一的位置，屬于藝術美。如果以認識對象的本質為“真”，以對象符合主體理想為“善”，以真善統一為美的本質結構，則典型在“真”的位置上，意境則是“真”“善”的統一，即在美的本質結構的位置上。因此，創造藝術美與其說是創造典型，無寧更準確地說，是創造意境。正如康德所說：“美的藝術是一種意境”(注6)，這意境也即是黑格爾所謂“藝術理想”(注7)。因為在黑格爾看來，這才是一種自足的完善的“自由的和諧的整體”(注8)。

事實上任何藝術創造，意境都應該占據整體位置。如將荷馬史詩中融認識、理想與情感于一體的對英雄性格的刻畫刪去，即將意境刪去，只剩下能反映生活真實的故事敘述和部分細節描寫，如關于火神鑄造金盾牌的描寫，這作品也有典型性，但卻不是藝術而是歷史。甚至將人物刻畫中對這些英雄如赫克托爾、阿卡琉斯的理想化描寫及作者的抒情描寫刪去，作品也將失去詩意，失去美的光輝，因為它只有認識價值，只有典型卻沒有意境。同樣在小說里，我們見到作者時刻都在創造意境而不僅僅是典型。如魯迅在《祝福》中對祥林嫂的兩段“白描”：“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這似乎是在客觀描寫，客觀反映生活本質，在創造典型，但除此之外，不也同時在字里行間充分表現著作者的感情，作者的理想，在創造著意境嗎？所以即使是敘事藝術，典型的內容也只是藝術美價值中的一部分，而意境才是藝術美內在價值的整體。

如果典型在藝術美中側重于真實性，那么如何理解歐洲藝術家在典型概念指導下創作出的藝術美？這是因為真善美并非絕對割裂的，而是彼此密切相關不可分割的。西方藝術家在創造典型時，同樣也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自己的理想、感情。如創造典型形象的大師巴爾扎克，同時也是發展典型理論的大師。他在他的典型理論中明確說道：“典型這個概念應該具有這樣的意義，‘典型’指的是人物，在這個人物身上包括著所有那些在某種程度跟他相似的人們的最鮮明的性格特征；典型是類的樣本。”(注9)但同時他在反映本質時也表現了自身的理想和感情，也創造了意境。所以當有人試圖利用他的這一理論與實踐的矛盾來攻擊他時，他回答說：“歷史的規律，同小說的規律不一樣，并非以美好的理想為目標。歷史所記載的是，或者應該是，過去發生的事實；而‘小說卻應該描寫一個更美滿的世界’”。(注10)

那么，“典型”這概念是否可以取消或者在什么范圍內才是它適用的范圍呢？

我們說典型這概念是不可取消的。它比之于我國的“形、神”兩概念是更高一級的概念，能夠很簡明地概括寫形傳神、個別與普遍相統一的內容。但它的確有個適用范圍問題。在藝術美范圍內，它是衡量一切藝術創造真實性問題的尺度。所有的藝術都須以真實為前提，都有一個真實與否、真實程度的問題，因而都必將運用“典型”這一概念作為檢驗尺度。這就是典型的適用范圍。但它卻并不能用于衡量藝術美不美的問題，而一切藝術都有一個美不美的問題，這個領域對典型來說就是非適用范圍，在這個范圍除了使用“美”這一概念外，其精神內容部分還可使用“意境”這一概念。一切藝術即使是敘事藝術也都有創造審美境界的問題，因此意境也是適用于一切藝術種類，衡量其是否認識與理想、再現與表現相統一以及審美境界高低大小的尺度。但它卻不能象典型概念那樣簡潔明了地衡量出藝術真實性程度。因此意境與典型雖有概念大小，內容多寡的區別，但卻不能互相取代，只是各有不同的適用范圍而已。即典型用于真，意境用于美。

(注1)宗白華：《美學與意境》第210頁。

(注2)蔡儀：《新美學》改寫本第一卷第25頁。

(注3)李澤厚：《美學論集》第312頁。

(注4)蔣孔陽：《形象與典型》第155—156頁。

(注5)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四冊第379頁。

(注6)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卷第151頁。

(注7)(注8)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201頁。

(注9)(注10)王利榮編《巴爾扎克論文學》第169，67、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