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敦基
何謂現代散文?余光中的意思是指與現代詩并提的散文。這就提醒了表現形式的極端重要性。余氏認為現代散文的要素是:彈性,指的是散文能包融、溶合各種文體各種語氣,包括口語、翻譯腔、歐化句法、文言文法等;密度,即盡可能在一定的篇幅內多出有美感的文字;質料,指構成散文的字或詞的品質。只有細心講求這些,才稱得上是現代散文。
不過,看作家不能光看作家的宣言,更重要的是看貨色。所幸的是,余光中沒有使我們上當。他的《鬼雨》的前一半,奉獻給人們一個至美的世界。在那里,奇異的聯想來自勃郁的靈感,古老的典故突然復活,帶著沉重的哀怨和詠嘆;時而還有音樂,如驟雨,如飛霧,使人驚起于迷離,復沉醉于悵惘……第一輯是《逍遙游》,作者漫游于北美,信步于西歐,看風景,讀史跡,更讀悲涼的時代。且讀一段充滿憂慮和鄉愁的《逍遙游》,作者長嘆:“當你的情人已改名為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今人竟羨古人能老于江南。……‘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這里已是中國的至南。雁陣驚寒,也不越淺淺的海峽。”面對如此的散文,誰人能不悵然惘然。
第二輯中《高速的聯想》,寫在高速公路中行駛的種種感受,末尾筆鋒突然一轉,回到中國西北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上。“擋風塵上猶
不過,我真正欣賞的倒是不屬于現代散文的第三輯《幽默的境界》。這是對人生的高度嚴肅后的認真的幽默。這一輯二十余篇散文,有錢鐘書式的諷刺世相,如《借錢的境界》,雖然沒有眾多的舊典,然而觀察的精細與描繪的辛辣則并不遜色;《催魂鈴》對現代電子生活的體味和譏評,更是盡散文之極致:作者深憾現代電話之多、之煩人,斷言魏晉名士聞此必然心跳,再無名士之風,而拿書信與電話相比照,更見出古代的悠閑與高雅。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現代的情人只撥那小小的轉盤”。這種散文,溫情洋溢,逗人愛憐。《我的四個假想敵》,寫四個女兒大了,忽然害怕進來四個假設敵將她們帶走,舐犢之心,躍然紙上;《書齋·書災》和《開卷如開芝麻門》,寫學者的書齋生活,溫厚中有揶揄,沉重處見輕松;《如何謀殺名作家》,寫社會對于名作家的種種侵犯和妨礙,出以諧筆,少有煙火氣息;《沙田七友記》記七位文藝朋友,知人至深又時常幽他一默,親切又不覺肉麻。盡管這一節里并無青少年的激情和華詞,卻多了中年的寬厚和感慨,少了浪漫的幻想,卻多了冷靜的觀摩,雖無統一的風格,對現代生活的細心體察和溫厚嘲諷則又異常突出。可惜每篇文末未附寫作日期,但如書中排列,是否辛詞“愛上層樓”到“欲說還休”的境界?怕也有理。作為詩人的余氏的歷程即可作證。
(《鬼雨》,余光中著,辛磊編,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五月第一版,3.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