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平常”

晏　燕

《高鳳翰詩集》是“琴島文庫”中的一種。

南阜山人以畫名，但詩亦好。《四庫全書》將《南阜山人詩集》七卷列入存目，提要云：高“閑作詩歌，不甚研煉，往往頹唐自放，亦不甚局于繩尺。然天分絕高，興之所至，亦時有清詞麗句。”

查山人一生行跡，所得不多，說也不盡一致，略云：高鳳翰，字西園，號南村，晚號南阜，一號松懶道人，蘗琴老人。膠州諸生，雍正初舉孝友端方，官徽州績溪知縣。后以事牽連罷官，又病風痹，垂老歸家，食貧以沒。

我識山人之作，最早大約得自知堂文集中的《兒童詩》一篇。記得篇中引述了山人的幾首詩作，論敘頗覺親切。今檢點此集，果于《湖海集》一編中得之。乃七言絕句八首，先一組為四，題為《兒童詩效徐文長體》，前冠小序，曰：“在南州五六月，客況無聊，時與齋中小童嬉戲，作兒曹事，撫掌一笑，少破岑寂。一日，余方苦吟，童子笑謂：‘阿癡，日日作詩，能以吾曹嬉戲事為韻語，且令人人可解乎？余唯唯。援筆成四絕句，才一朗吟，而童子輩已嘩然競笑矣。”詩云：“半拽長襟作獵衣，絲牽紙鷂撲天飛。春風欄外斜陽里，攪碎桃花學打圍。”(其二)“南風五月藕荷香，踏藕穿荷鬧一塘。紅濕盡，又藏花帽罩鴛鴦。”(其四)后一組題為《小娃詩再效前體》，第一首便極饒興味：“畫廊東畔綠窗西，斗草尋花又捉迷。袖里偷來慈母線，一勾小襪刺貓蹄。”(詩后注云：“作襪不半寸許，著貓足為戲，謂之‘貓蹄兒。”)南州即今安徽當涂，則詩必作在山人四十不第，舉為縣令，入徽為官之后。詩已有趣，復思小序中語，則詩人之憨態，豈不更令人然？盧雅雨題詩曰：“最風流處卻如癡，顛米迂倪未是奇”，適與小兒聲口中的“阿癡”相合，也可謂知言(山人受知于盧，又被盧案牽連，相知原在情理中)：人目顛與迂為畫人詩人之奇，其實癡與憨方為本色，“動人春色”，正從此中來。

集中之作，寫景，寫情，寫境，總令人閉眼可以望著，凝神亦復想見。蓋詩人握管之時，亦總是意有所想，胸有所感，目有所見也。小詩如：“讀書松樹根，松陰覆茅屋。把卷隙光來，字字生寒綠。”(《題<松窗讀書圖>》)雖極是潔凈精微之境，但仔細想來，卻也是平常心眼。徐而庵說詩云：“從來學道人，不欲求異于世情，開口只是平易”，(見《說唐詩》)倒好像對著山人之作說來。西園是否算作“揚州八怪”，持論不一，但至少與鄭板橋、李復堂等交往密切，且相推許，品格節概亦相仿佛。板橋語云：“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原不在尋常眼孔中也。”我卻欲將“不”字勾去——體味人情物理，原只須平常心眼。體味得真，體味得切，所得也就迥出于虛偽矯飾之流俗。“但須珍重懷中壁，靈臺一點神所宮”，(《游仙詩》)山人所珍重的，不是“靈臺一點”“真性情”么？平常，卻難得罷了。

西園晚年俯仰于水邊林下，卻并不盡是灑然出世之情，集中多有憫農之作，同以平實顯淺真切自然動人。貧病交加，“浩然悲來”之際，翻“轉于談笑見傷心”。如《索兒子進食海蓬》：“含凄兒進退，老父奮加餐。但使羹湯具，寧忘拮據難。胭脂紅縷間，翡翠綠絲攢。錦繡添腸胃，休嗤野菜盤。”詩人不失“溫柔敦厚”，后之覽者，卻不覺澆酒向空，觸緒紛來。

詩集中，有《破屋詩贈故人李吳山》一篇，前一長序，略述吳山行狀，道吳山由貴胄而暴貧，猶“骨棱棱然不少屈”。“既已灑然超脫矣，而于世間人情，咸酸冷暖，亦復甚悉，則又非世之有胸無心者比，尤足異也”。吳山行事或果然如此，而我以為，也不妨將之視作詩人自況。既有灑然超脫之胸懷，又具體味世間人情咸酸冷暖的平常之心，南阜山人詩之“流傳千古意”(宋弼題句)，正在乎此罷。

只是，這一冊排印本，卻有多少未盡人意處，因不免溢出幾句題外的閑話——

《后記》云：“這部《高鳳翰詩集》，是以宋弼(蒙泉)為名，在作者六十三歲時輯選的《南阜山人詩集類稿》及后來的增補稿為基礎編成的，原名《南阜山人詩集》。”這段話已覺不甚可解，姑且認為意在說明此集是以宋蒙泉編定的《南阜山人詩集》(即《四庫》著錄之冊)為底本點校而成，那么參校本有哪幾種？未作任何說明。正文中，凡有異文，并不出校，只于題下注云，“此篇與《雅雨堂叢書》本略有出入”；“此篇與盧見曾選本有出入”；“此篇與《山左詩鈔》本所載有出入”，等等。這是古籍校點中的創例吧？

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草稿本)著錄，南阜山人傳世尚有稿本、抄本(藏京、滬、魯、寧等地)，此集是否參校？82頁注：“原詩二首，宋選本選一首。”“原詩”，是哪一版本？

此集采用電腦排版的先進技術，但文中卻出現了“4增妙天倪”，“神閑意靜秋K高”之類文句，覽之不免愕然。據前言所云，知參加點校、注釋工作的，除一名主編、兩名副主編及若干名編委外，尚有七位以上的同志“作出了不同的貢獻”，更不免感慨系之！

(《高風翰詩集》，馬述禎等編，青島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一月版，2.8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