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山口百惠 李 佩
夏天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季節。
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年輕女子紛紛涌向避暑勝地,渴望已久的人群沖向大海,擠得沙灘上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碧藍的天空。
火熱的、光芒四射的太陽。
喧鬧的夏天。
與此相反,夏天的沉靜也是寂寞的。
我記憶中的夏天,總是那般靜謐。
黃昏時分,我在橫須賀市立游泳池游過泳,帶著仿佛仍置身水中的涼爽走在歸家的路上,喧囂漸漸離我遠去。
百蟬齊鳴和向陽處與綠蔭下的反差,無不飄蕩著一絲悲哀的情調。
還在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在一戶人家門前發現一個小小的奇特的柵欄。
我倚著柵欄往里看,那里擺著一些用茄子和黃瓜雕成的小動物。
我不明白這到底是在做什么。我只記得我蹲在那里,對著那些小動物凝視良久。
我躊躇著,不敢碰它們一下。一股神圣的氛圍籠罩著我。
若干年后,我第一次聽說到了盂蘭盆節的時候,人們要在門前點起篝火,迎接精靈的到來。爾后,每逢夏天,曾經籠罩我的、宛如清風與時間都靜止了一般的神圣氛圍都要在我體內蘇醒。
也許是因為盂蘭盆節、停戰紀念日和原子彈在廣島、長崎爆炸等等鮮烈的事件都發生在夏季,我常常在夏天的喧囂中看到某些生命的無常。
一個數月之后即將降臨人世的生命,正在我腹中喘息。
我以為,從開始孕育新生命到把新生命送到人世的280天,是女人對生命的創造力最真摯的時期。
每逢我發現從早孕反應為始的一系列體質的變化,總有一種似喜又憂的情緒紛至沓來。
一年多以前,當我屢次戰勝那些情緒,將哇哇墜地的兒子抱在懷里的時候,便深切感到了生命所固有的頑強。
或許可以把它說成是對生命的信賴。
這種信賴與母親的勇氣和堅強緊密相連。盡管當孩子受了外傷和生病的時候,他們弱小無依的眼神有時會使母親的心情出現波動,但只要想到孩子與生俱來的強大生命力,她們就會心地坦然。
如今,我把這種對生命的信賴寄托在撒嬌的長子和正在腹內茁壯成長的第二個孩子身上。
我盡量掌握長子的情緒與我身體的平衡,有時也借助丈夫和身邊親友的力量,靜靜地等待與新生命相見的那個時辰。
8月12日。
我聽到空難事故的消息。
幾天過去,卻還未弄清事故的原因。
這是一個悲慘的事件。
一位前往大阪機場迎接丈夫的婦女對記者說:“傍晚不到6點的時候,我丈夫給家里打來電話,告訴我他馬上就要登機了,大約9點能到家……”
隨著時間的推移,空難事故的詳細情況日漸明朗。每從電視和報紙得知這方面的消息,我都感到難以言喻的痛苦。
面對如此巨大的慘事,在生孩子時所強烈感受到的對生命的信賴,此時變得那般脆弱和無力。
人們來到人世的時候,皆被賦予強大的生命力,而這樣的生命卻常常被包圍在險惡之中,我們實則每天都徘徊在生死的邊緣。
自從長子誕生后,我和丈夫之間的話題基本上是孩子。
有時,話題也會從孩子引申開去,但線索總是孩子又有哪些長進,他的動作如何,表情怎樣。
“假使在我們的意識中占有重大比例的孩子有一天猝然消失呢?”
連做這種假設,于我都過于沉重的.我曾把念頭告訴給丈夫。
“瞎說些什么?怪不吉利的?!闭煞蚋吨恍?,這自然使我稍許感到慰藉。然而在現實里,就真有人在為此膽戰心驚。每念及此,我就懷著虔誠的心情,為我孩子的健康而深感慶幸。
六七年前,我還在熱戀中的時候,曾在舞臺上對觀念說過:“為了愛,我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我說這句話時很動情,而事實上,為了丈夫和孩子,我的確可以隨時犧牲自己的性命。
正因為我愛他們,我才懼怕他們死去,也懼怕自己死去。
關于“死”的這兩種復雜的感情,在令人惜別的夏季里悠蕩著。
(趙鉍摘自1991.7《世界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