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傅謹同志發表在《文藝研究》90年第3期的文章《美感:體驗還是判斷》后,很受啟發,對至今仍在爭論不休的美感問題,有了新的認識。然而,文章認為:美感“是主體的情感過程……是主體對這一情緒過程的體驗,而且僅僅是這種體驗。”作為讀者,對于這種見解很難接受,愿意提出一點點拙見同傅謹同志商討、切磋。
我們不妨從恩格斯閱讀巴爾扎克小說的一段心理描述開始,談一點淺見。他在給馬克思的次女勞拉的信中寫道:
我在臥床這段時間里,除了巴爾扎克的作品外,別的我幾乎什么也沒有讀。我從這個卓越的老頭子那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里有1815年—1848年法國的歷史,比所有沃拉貝耳、卡普菲格、路易·勃朗之流的作品中所包含的多得多。多么了不起的勇氣!在他的富有詩意的裁判中有多么了不起的革命辯證法!(注1)
這段審美實踐告訴我們,在審美感受中,情感體驗與理性判斷是密不可分的,而且判斷寓于體驗之中,這可以說是美感的一個顯著的心理特征。情感體驗是理性判斷的依據與基礎;理性判斷是情感體驗升華與深化。二者相互制約,相互誘發,相互推動,把美感引向深層次,從而使審美主體獲得無限樂趣,并在其中得到“啟人之高志,發人之浩氣”的思想升華。恩格斯在閱讀小說的情感體驗的基礎上,以敏銳的判斷力發掘了作品中所蘊含著的“革命辯證法”,才從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桑塔耶那曾說:“在審美感受中,我們的判斷必然是內在的,是根據直接經驗的性質。”(注2)黑格爾也說過:“在感性直接觀照里同時了解到本質和概念。”(注3)他們所說的都是審美感受中的體驗與判斷密不可分,判斷滲透于體驗之中的心理規律。
情感體驗是美感中的最基本、最重要的心理過程。對美的感受,首先必須是“身心沉浸于其中之時,體驗到一種難以自制的情緒沖動。”主體進入作品中的藝術情境,參與作品中人物的活動,和他們同悲同喜,完全被作品的情感所攫住。興奮時甚至情不自禁地發出笑聲;悲哀時甚至伴著淚水;憤怒時立眉張目,呼吸短促;恐懼時心驚膽戰,手足顫抖,等等。這種情感體驗所引起的表情與姿態的變化,自己常常覺察不到,完全沉醉在藝術感染的王國里。如果審美感受只停留在這種心理狀態中,雖然感情受到了熏陶,但是由于受到情感的擺布,對于作品的內涵往往會失去清醒的判斷力,不能對作品客觀地冷靜地作出審美評價。所以情感體驗還不是高級的美感狀態。最理想的美感心理狀態應該是在充分的情感體驗的基礎上,善于跳出來,即王國維所說的:“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只有跳出情感體驗的漩渦,才能恢復清醒的判斷力,才能“入乎其內”進行冷靜的思索,才能悟出作品的“高致”來,即抽象出作品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這種既有“物我兩忘”——體驗,又有“物我分離”——判斷的審美感受,才能使主體精神愉悅,心胸豁朗,理智滿足,這才是真正的審美享受。
美感的根源,歸根結底還是來自主體的理性判斷。對此,普列漢諾夫的論述是深刻的,他說:“一件藝術品,不論使用的手段是形象或聲音,總是對我們的直觀能力發生作用,而不是對我們的邏輯能力發生作用,……然而,實際上我們的快感是由形象引起的思想所造成的,因此,我們的快感的根源是在于我們的邏輯能力的作用,而不是在于我們的直觀能力的作用。”(注4)我們在審美感受中,常常由于從中發現了什么,認識了什么,由于心領神會而更加贊不絕口,從而得到了更大的滿足和愉快。審美感受從情感體驗開始,最終還是由情感體驗升華為理性判斷而得到深化。
對美的感受,特別是對藝術美的感受,常常不是在視聽感官接觸藝術作品中一次完成的,而是在過后經再三吟咀,反復回味中,才能品出個中的“味外味”、“言外意”、“弦外音”來,這時,只有這時,激起的美感潮水才更大更深,到此,才算完成了審美感受的全過程。我國古代藝術家、藝術理論家非常懂得這一美感心理規律,所以,他們特別強調藝術作品“貴在含蓄”、“語忌直,意忌淺,味忌短,脈忌露”等等。借助作品“意在筆先,妙在藏鋒不露”的婉曲,充分調動人們的體驗與判斷的美感心理機能去完成對作品的再創造。清代詩論家吳景旭在他的詩論《歷代詩話》第三十八卷中說:“凡詩惡淺露而貴含蓄,淺露則陋,含蓄則旨,令人再三吟咀而有余味。久之,而其句與意之微,乃可得而晰也。”清代書畫家惲正叔在他的畫論《南田論畫》中也說:“畫理當使人疑,又當使人疑而得之。”在再三吟咀,久之,其意“得而晰”的過程,在畫理“使人疑而得之”的過程,既有形象思維的情感體驗,又有抽象思維的理性判斷。單單是情感體驗,其意其理是不能“得而晰”的,是疑而不能得之的。我國有句戲曲諺語:“不求當場亂拍手,寧愿過后暗點頭。”從藝術接受角度說,它也道出了主體進入咀嚼、體驗,跳出回味、判斷的美感心理過程。
由上,我們認為,審美感受僅僅是情感體驗是不全面的,也是不符合美感心理規律的。
(注1)楊炳編《馬克思恩格斯論文藝和美學》下卷,第821頁。
(注2) 《美感》第16頁。
(注3) 《美學》第一卷,第167頁。
(注4) 《普列漢諾夫美學論文集》第一卷,第409、4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