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簡單的文化兩極走向,而是一個互有揚棄的文化融合過程。其結果是一種新質(zhì)文化的誕生。
在這新質(zhì)文化的誕生過程中,作為文化的承接和創(chuàng)造的主體——人,必然要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乃至歷史積淀的無意識層中,經(jīng)歷一個價值觀念抉擇的矛盾困惑過程。這一過程的長短、結局,因人而異。有的人由于種種主客觀的、必然和偶然的因素,而較快地調(diào)整了文化心態(tài),達到了或基本達到了文化心理的平衡;有的人則可能終其一生,亦未能擺脫文化價值抉擇的困擾。無論哪一種情況,都不可避免地要經(jīng)歷那個面對兩種異質(zhì)文化時的矛盾與困惑。
“五四”以來的新文化的誕生,主要得力于西方異質(zhì)文化的大量引進,這種外來文化使現(xiàn)代中國人在本國傳統(tǒng)文化的揚棄過程中,獲得了重要的參照系。同時,也就帶來了人們在文化價值抉擇中的歷史性的困惑。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這種文化價值抉擇的困惑,可以說是一代知識者,在人生的長途上艱難跋涉、孜孜探求所共同經(jīng)歷過的心靈歷程。魯迅一度在希望與絕望、新我與舊我之間的痛苦的徘徊往復;初期創(chuàng)造社諸君的文藝觀一度在傳統(tǒng)的功利與西方的唯美之間的撲朔迷離;新文學第一代、第二代作家中普遍存在的個人婚姻上渴求自由與遵奉傳統(tǒng)之間的兩重人格等等,無不反映著這種困惑。正像一篇文章中所談:“西學以無法阻遏之勢,洶涌東漸,時代賦予這一代先知前所未有的萬幸:開闊的視界和深邃的目力;也賦予他們難以超越的不幸:理智的矛盾和情感的困惑。”(注1)
巴金作為“五四”的產(chǎn)兒,在新文化運動蓬勃開展的年代,充分吸取了外來異質(zhì)文化的營養(yǎng),從少年時代英雄崇拜的偶像,到成長、成熟過程中的社會信仰以及道德倫理觀念,都具有濃重的近現(xiàn)代世界文化的特征。在接受這種異質(zhì)文化時,巴金表現(xiàn)出熱烈的、高度的自覺,以致這種外來文化營養(yǎng),對巴金大半生的追求與信仰,都產(chǎn)生著不可估量的影響。這一點可以說是巴金在現(xiàn)代著名作家中最具有特色的文化品格。
但是,即使是與外來文化的關系十分密切的巴金,也畢竟是生根于本世紀初的炎黃大地,民族文化傳統(tǒng)在時空上無法割斷的延續(xù)性,勢必在他的文化心理深層與外來文化發(fā)生碰撞,從而構成深刻的心理沖突。這種沖突時而表現(xiàn)為意識層面上的顯型,時而表現(xiàn)為潛意識層面的隱型,而且,恰恰是這隱型的困惑,往往更深沉地影響著作家文化價值的抉擇。
人性覺醒與奴隸哲學
“我底敵人是什么?一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一切阻礙社會的進化和人性的發(fā)展的人為制度,一切摧殘愛的努力,它們都是我底最大的敵人。”(注2)這是巴金向封建傳統(tǒng)的宣戰(zhàn)書和終身恪守的做人準則。十九年的封建大家庭生活,給了巴金一個歡樂的童年,但更使他對宗法制度、等級制度的吃人本質(zhì)有了深切的感受,在年青的心中播下了叛逆的種子。他曾說:“過去的傳統(tǒng)和長輩的威權像一塊磐石沉重地壓下來。‘憎恨’的苗于是在我的心上發(fā)芽生葉了。”(注3)即使是血緣的至親,家族的凝聚,都阻擋不了這種最原始而質(zhì)樸的反叛心理的日益增長。十五歲的巴金就開始從各種宣傳品中接受了異質(zhì)文化中的民主、平等、自由的反傳統(tǒng)觀念,確立了生活的信仰。十六歲,在無政府主義精神鼓舞下,他開始了反專制的秘密社會活動。十九歲,為尋求變革現(xiàn)實的真理,巴金離開了封建家庭,走上社會。此后,巴金從未停止宣傳變革思想、反抗封建傳統(tǒng)的追求與奮斗。直至80年代,超越了古稀之年的巴金,寫完了他的《隨想錄》,更以對“四人幫”的封建性專制的批判,為當代和后代樹立了一座叛逆的豐碑。我們可以這樣說:是西方的異質(zhì)文化成為他反叛封建傳統(tǒng)的重要啟蒙和指導思想。
但是,從另一面,我們又看到了這樣一種現(xiàn)象:巴金塑造得最成功的一組人物(即所謂“高覺新型”的人物),作為藝術形象,他們的兩重性和復雜的心靈世界,具有很高的美學價值。但是對他們那種在封建傳統(tǒng)熏陶下失去自我,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克己茍安的病態(tài)性格,卻存在著人格價值判斷上的傾斜,這傾斜來自作家本身。
作為新舊歷史交替時期的產(chǎn)物的高覺新性格,一定程度上,滲透著現(xiàn)代人的覺醒意識,但是根深蒂固的古老傳統(tǒng)的歷史積淀,卻牢固地制約著他們的行為。不管他們心里深藏著多少青春的美夢,對于一切抑制個性的壓力,他們的反應總是“不說一句反抗的話,而且也沒有反抗的思想”(注4)。個人的意志、前途、幸福,在價值的天平上,一遇到傳統(tǒng)的籌碼,立即失去了自身的分量。因此,他們在新舊歷史的交替時期,只能扮演一個悲劇角色。高覺新型性格弱點的核心是從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思想的“仁”、“禮”衍生出來的忠孝觀念和主奴根性,是幾千年封建宗法制度、等級制度對人的異化的產(chǎn)物。作為一種國民劣根性,高覺新型性格中喪失自我人格的奴性,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有著同等的文化批判意義。但是我們從巴金筆下卻較少看到像魯迅對阿Q性格那種“怒其不爭”的嚴峻、徹底的歷史批判態(tài)度。作品顯示給我們的是高覺新們的奴性人格常常與寬以待人、自我犧牲的善良品性緊密相連,同時又伴隨著大量的、他們對自己的軟弱行為的懺悔與自責、痛苦與掙扎,以及他們自身命運的悲慘。作家在喚起了人們極大的同情的同時,卻對他們奴性人格的本質(zhì),缺少足夠的心理揭示。高覺新的一句名言是“我擔不起那個不孝的罪名”。早在50年代,巴金也曾談到覺新這樣的人“愛面子,他做事情要做得‘漂亮’,他不肯輸一口氣。為了這個他寧愿讓自己、讓自己所愛的人受苦吃虧”(注5)。其實“面子”、“漂亮”的實質(zhì),正如一位評論者所說,不過是高覺新們從作揖中求平靜,并以一種為他人而自我犧牲的神圣感來自慰。這其中確有“軟弱者不自覺的虛偽與自私”(注6),這一點,大概是創(chuàng)造高覺新型性格時的巴金也未能意識到的,所以才以過多的同情和溫情脈脈的寬容,造成了對他們?nèi)烁駜r值評價上的傾斜。透過這一傾斜,反映出了在當時巴金心理深層存在著對某些消極的文化傳統(tǒng)的歷史積淀的無意識的認同。進入80年代后,巴金不只一次對于自己某些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做過的表述,也證實了這一推斷:“有人說覺慧是我,其實并不是,覺慧同我之間最大的差異便是他大膽,而我不大膽,甚至膽小。”(注7)“我在自己身上也發(fā)現(xiàn)我大哥的毛病。”(注8)巴金晚年寫的《隨想錄》中,有大量篇幅是對自己“以忍受為藥物,來純凈自己的靈魂”(注9)的奴隸哲學的自我拷問與歷史的反思。他喊出了“要澄清混亂的思想,首先要肅清我們自己身上的奴性”(注10)的至理真言。這是走出了中西文化交匯的困惑后的大徹大悟,這也許算得上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然而這確是一種深刻的人類靈魂的進化!
社會革命活動的參與意識與傳統(tǒng)的自我封閉心態(tài)
從青少年時期起,巴金就有強烈的革命實踐參與意識,這直接來源于俄國民粹主義、法國大革命和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運動的影響。波蘭無政府主義者廖抗夫的《夜未央》,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可以說是巴金社會革命實踐意識的啟蒙書。受此鼓舞,身為大家庭少爺?shù)纳倌臧徒穑谒鶜q中學生有限的思維空間和活動天地里,就已迫不及待地開始了社會革命實踐的嘗試——加入秘密團體,出小報,印傳單,開秘密會議。巴金變革現(xiàn)實的人生道路的開端,可以說是極富于行動性、實踐性的。但是,隨著他的成長,當他正式走上社會后,連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卻是“愿意為革命犧牲一切,而終于沒有參加實際的革命活動”(注11)。而且這種社會革命活動的參與意識與具體行動的分離,竟成為困擾著巴金,使其長久陷于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的焦點。這種內(nèi)心沖突,成為一種可怕的精神威壓,常常迫使巴金發(fā)出“靈魂的呼號”:“我默默地望著面前寫成的稿子,想到過去和現(xiàn)在有一些像我這樣的年青人怎樣過著充實的生活的事情,我的眼睛就有些潤濕了。”(注12)“我當初為什么要揀了這一條路,我為什么不參加在廣大的人叢中去,去分享他們的快樂和愁苦,卻躲在狹小的屋子里在寂寞與死亡中拿寫作來消磨我的青年的生命。……我完全在無用中毀了自己了。”(注13)“我的痛苦,我的希望都要我放棄掉文學生活,不再從文字上卻從行為上去找力量。不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毅然放棄它的勇氣。我在這方面是充滿了矛盾的。”(注14)
渴望放棄文學生涯,投身于革命的實際行動,卻又不無困惑地在自己心向往之的革命活動面前徘徊、彷徨,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早在三十年代,巴金自己把原因歸結為個人“感情”與“理智”的矛盾,他說:“我自己知道我應該拋棄文學,但是我的感情和環(huán)境又抓住我。我的理智不甘心這個,又要反抗。”(注15)那么這種“感情與理智”的矛盾的內(nèi)涵又是什么呢?每讀到巴金這些抑郁的、充滿心靈困惑的傾訴時,一種探求作家心靈奧秘的欲望就會引人進入苦苦的思索。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這里正包含著中西兩種不同文化心理的碰撞。
巴金是直接從西方異質(zhì)文化中選擇了他的社會信仰的,他說過:“我寫過十三四萬字的書來表示我的社會思想,來指示革命的道路。我在許多古舊的書本里同著法俄兩國人民經(jīng)歷過那兩次大革命的艱苦的斗爭,我更以一顆實誠的心去體驗了那種種多變化的生活。我給自己建立了一個堅強的信仰。”(注16)巴金考察了上述國家的革命歷史,譯介這些國家的革命者、思想家的傳記和著述。在巴金早期作品中的青年革命者身上,常常看到那些異國革命者的影子,走他們的路,過他們那種火熱的生活,本是巴金走上社會的初衷。他說:“我的初衷是:離開家庭,到社會中去,到人民中間去,做一個為人民‘謀幸福’的革命者。”(注17)但是,這樣一種理想與追求,一般來說,要求于主體的是具有外向開拓進取的品格和在群體中具體開展人際活動以打開局面的素質(zhì)。巴金的主觀條件,連他自己也承認“我生性孤僻,不愛講話,不善交際,不愿意會見生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藏在心底……”(注18)。他早年的不習慣于見生人,甚至到了連自己的文稿都托請朋友送到編輯部,他本人卻不出面的程度。這樣的性格、氣質(zhì),確實成為巴金實現(xiàn)投身革命實際活動的宿愿的性格和心理障礙。
人的個性氣質(zhì)的形成,固然不排除先天的生理因素,但更多的是后天生存條件和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在巴金的性格氣質(zhì)里,在那熱烈向往光明,反抗黑暗的執(zhí)著追求的主導精神之外,我們也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那種由潔身自好、明哲保身的處世原則而長期形成的慣于獨處自審、疏離人群的自我封閉的文化心理特征。對于在詩禮人家生活了十九個年頭,以后也和這個家族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巴金來說,不受到這種文化傳統(tǒng)的熏陶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種內(nèi)向的、自我封閉的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限制著人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因此,懷著濟世宏圖和向舊世界宣告決裂的雄心而離開古老封建的家庭,走上社會的青年巴金,卻難以一下子改變從原有文化環(huán)境中形成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用巴金自己的話說,是“從一個小圈子出來,又鉆進了另一個小圈子”(注19)。同時,他也難以徹底擺脫因懷戀舊日的親情而時時襲來的苦悶和孤獨。在60年代初,巴金在談他的早期小說《新生》時,曾這樣描述自己這種“感情與理智”的矛盾:“我并不是李冷那樣的個人主義者,但是我常常像他那樣感到‘孤寂’和‘空虛’,因為我正像他那樣有很多的矛盾”。“我向往革命,而不能拋棄個人主義;我盼望變革早日到來,而自己又不去參加革命;……我大聲嚷著要前進,過去的陰影卻死死地把我拖住。”(注20)可以說,困擾著巴金的那種情感與理智的矛盾,歸根到底是源于異質(zhì)文化的實際革命活動參與意識與源于傳統(tǒng)文化的自我封閉心態(tài)的矛盾。巴金寫于三十年代的一段話,也許可以作為這種判斷的一個佐證:“我的過去像一個可怖的陰影,壓在我的靈魂上,我的記憶像一根鐵鏈絆住我的腳。我屢次鼓起勇氣邁著大步往前面跑時,它總抓住我,使我退后,使我遲疑,使我留戀,使我憂郁。……我常常覺得倘使我們是沒有過去的傳統(tǒng)的原始人,我們也許能夠做出更多的事情來。”(注21)
巴金對自己靈魂的解剖是嚴格而真誠的。正是有了這種嚴格和真誠,才使我們既看到了閃耀著現(xiàn)代人思想光芒的巴金,也看到了承受著因襲重擔的巴金,看到了他在兩種異質(zhì)文化碰撞的困惑中,所進行的艱難的精神跋涉。
社會功利的執(zhí)著追求與道德的自我完善
在巴金創(chuàng)作高峰的三四十年代,他曾不斷地表露自己種種的內(nèi)心矛盾:“我的生活里是充滿了矛盾的。感情與理智的沖突,思想與行為的沖突,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愛與憎的沖突,這些就織成了一個網(wǎng)把我蓋在里面,……然而我不能夠弄破那矛盾的網(wǎng)……”(注22)在這諸多矛盾中,巴金的無政府主義信仰在社會實踐中的受挫和他對這一信仰的恪守不移,可以說是構成他思想與行為的沖突的重要原因。
無政府主義是一種空想社會主義的思潮和政治流派,發(fā)生在上個世紀50年代的法國。作為工人運動內(nèi)部的一個派別,它對資本主義制度具有批判意義,但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存在著致命的缺陷,最根本之點在于它不能科學地把握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無法成功地指導革命實踐。但是由于無政府主義,特別是克魯泡特金的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一方面反對資本主義,反對一切強權,一方面還提出消滅剝削和私有,因此,當本世紀初傳入中國后,對中國的思想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直到“五四”之前,這一思潮在各種社會思想流派中,以它的激進而占有優(yōu)勢。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它作為一種反封建的思想武器,尤為要求進步的知識青年所歡迎。以上所述,可以說是人們對巴金接受并信仰無政府主義這種異質(zhì)文化的基本歷史背景的共識。巴金決心把自己奉獻給這一信仰的人生抉擇,對他來說是意義重大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好像一只破爛的船找到了停泊的港口”(注23)。無政府主義信仰差不多影響著巴金大半生的人生道路,它給了巴金巨大的精神力量,使他在崎嶇道路上不失追求光明的勇氣,但也給巴金帶來了長久的苦悶和困惑。
當年輕的巴金以他的熱烈、忠誠和單純?yōu)樽约捍_立了無政府主義的社會信仰時,恰逢這一社會思潮及其運動進入了衰落期。無論在世界上還是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得到傳播后,無政府主義運動即處于外部世界的壓力和內(nèi)部分化的艱難境地,這給青年巴金的心靈罩上了一層濃重的、潛在的陰影。從20到40年代,巴金從未明確表示過對無政府主義信仰的懷疑,但他無法不流露自己潛在的內(nèi)心沖突:“心呵,不要只是這般地痛罷。給我以安靜,那片刻的安靜也可以安舒我的滿是創(chuàng)痕的心。不要戰(zhàn)抖,不要絕望,不要害怕孤獨,把一切都放在信仰上面。我的路是不會錯的。拿出更大的勇氣來向著它走去。不要因為達不到那目的地而悲傷。”(注24)“奮斗,孤獨,黑暗,幻滅,在這人心的沙漠里我又過了一年了。……不要讓霧來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會錯誤的。我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不顧一切的人,繼續(xù)走我的路。”(注25)“我甚至在最可怕的黑暗里也不曾失掉過信仰。但是我卻永遠擺脫不掉那痛苦,因為我永遠在感情與理智的沖突中掙扎著,在思想和行為的矛盾中掙扎著。”(注26)類似的內(nèi)心自白,巴金還寫過很多,透過這心靈的震顫,我們會感受到一個在人生的崎嶇道路上頑強探索的跋涉者面臨理想幻滅時對信念的執(zhí)著和對勇氣的呼喚。同時,也暴露出深深的憂郁與迷惘,這是一個光明的探求者尚未找到一條引領自己達到勝利的彼岸的航船時的苦悶、彷徨。顯然,歷史已經(jīng)通過加在巴金身上深重的心靈苦難,來昭示他對自己的無政府主義信仰進行反思;巴金自身那渴求變革的現(xiàn)代使命感,也已經(jīng)在幾乎是無所作為的空虛中,由于一種潛在的危機感而變得焦灼不安。對信仰做重新選擇,已是歷史的必然要求,但對于巴金來說,改變他終身的社會信仰卻決非易事。他一面經(jīng)歷著潛在的信仰危機的困惑,一面又極力表明“我自己是有了一條路的,而且我始終相信著這一條路。這十多年來我看見了不少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的在路上倒斃了,有的掉轉身子朝另外的方向走去。我自己從來不曾走過一步回頭的路”(注27)。直到40年代,巴金仍然表示“我雖然信仰從外國輸入的‘安那其’,但我仍還是一個中國人”(注28)。是一種什么魔力使他對這已陷入危機的“從外國輸入的”信仰如此執(zhí)著和虔誠呢?答案也許是多樣的,但某種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確是一個重要原因。
從幼年時代,巴金就從母親那里受到了“愛人”和“寬恕”的教誨;又從窮苦而正義的老轎夫那里懂得了“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的做人之道,并從中悟出了不管環(huán)境怎樣虧待了自己,也要“忠實地依著自己的所信而活下去”(注29)的生活準則。這種源于儒家“仁”的道德傳統(tǒng),將人格精神美和道德完善視為對人的首要價值取向,而仁愛、忠誠、信義便是人格精神美和道德完善的重要內(nèi)涵。正是這樣一種文化傳統(tǒng)的熏陶,鑄就了巴金性格的根底,他把忠實于自己的人生信仰和道德完善作為一種崇高的人格力量。他永遠也忘不了青年時代那個為忠于信仰而克己自苦去當學徒工的富家子弟吳,也忘不了為了“安那其”理想而不屈地死在電椅上的凡宰地。他一律稱他們?yōu)樽约旱南壬I踔翆τ谠谲婇y反動政府的絞架前大義凜然的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也不無敬仰地稱他為“偉大的殉道者”(注30)。他說:“我自己早已在心靈中筑就了一個祭壇,供奉著一切為人民的緣故在斷頭臺上犧牲了生命的殉道者,而且在這個祭壇前立下了一個誓愿:就是,只要我生命存在一日,便要一面宣揚殉道者的偉大崇高的行為,一面繼續(xù)著他們的壯志前進。”(注31)顯然,在巴金的人格評價中,帶著濃重的道德倫理傾向,政治和社會的價值評價已居次位,他更看重的是忠于信仰的道德人格。
在巴金的前半生中,他常常一方面訴說著理想、信仰落空的痛苦,一方面又咬緊牙關自慰:“但我并不后悔,我還要以更大的勇氣去走我的路”(注32);甚至向自己發(fā)出“記著你允許過凡宰地的話,記著他所警告過你的。不要使有一天你會辜負那死了的他”(注33)這樣頗帶信義味道的道德告誡。對于這種價值抉擇上的困惑,巴金在70年代曾有過更明確的自述:“我也曾三番五次想在無政府主義中找尋一條道路,……可是結果我得到的也只是空虛,……我卻依然沒有勇氣和決心沖出自己并不滿意的小圈子。”(注34)除去自身政治和社會觀念的因素外,正是受累于這種帶有一定盲目性的追求“忠于信仰”,追求人格完善的傳統(tǒng)道德羈絆,使巴金在信仰危機面前,未能迅速審時度勢,正視現(xiàn)實,走出文化價值判斷的困惑,重新做出信仰的抉擇。
家族觀、婚戀觀中的兩個自我
巴金是以現(xiàn)代人覺醒的眼光,來揭露、控訴封建禮教及家族制度的罪惡的,一部“激流三部曲”就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在他那半生的漂泊生活和筆墨生涯中,都反映著巴金同傳統(tǒng)的封建家庭的決裂及其批判精神。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巴金完全擺脫了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和婚戀觀念的制約,否則他也就不會有著那么深的矛盾痛苦和連他自己也尚未覺察到的文化價值判斷中的困惑了。
對于巴金曾生活在其中的封建家庭,他一方面詛咒、控訴它是一個扼殺人的自由的“囚籠”,并且毅然走出家門,選擇了追求光明的路;另一方面在情感上又不無留戀地常常沉入往事的回憶。在那記憶中,除去可怕的夢魘,也還有優(yōu)裕的、童年的歡樂,溫馨的親情。這些,照巴金的話說,“它時而織成一個柔軟的網(wǎng),把我的身子包在那里面,它時而燃起猛烈的火焰,來燒炙我的骨髓。有時候我會緊閉眼目,棄絕理智,讓感情來支配我,聽憑它把我引到偏執(zhí)的路上,帶到懸崖的邊沿”(注35)。巴金對這種關于家庭的記憶,既感到欣慰,又有一種畏懼,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回憶過去,但又極力抵制這記憶的出現(xiàn)。他說“它成了不健強而易脆弱。倘使我完全去信賴它,它會使我在彩虹一現(xiàn)中隨即全然隱去。我就為過去所毀滅了。”“我好幾次走到懸崖的邊沿而終于能夠站住腳不跌落到深淵里去,這全是掙扎的效果。”(注36)大概這也是巴金常說的“情感與理智”的矛盾吧!
在富裕的大家庭中度過了十九個春秋的青年巴金,當他吸吮著異質(zhì)文化的乳汁,懷著深深的憎恨,宣告與舊家庭的分道,帶著尋求民主、自由的熱望,漂泊到人海茫茫的陌生世界時,連他自己也不會想到“家庭”的陰影會時常來干擾他,成為他感情上的一個負累。過去的記憶像一根扯不斷的絲線,牽系著在孤獨與寂寞中探索的青年巴金的心。他的理智告訴自己,這種可怕的牽系會毀掉自己已經(jīng)做出的道路選擇,他像逃避瘟疫一樣地呼喊:“我怕記憶,我恨記憶。它把我所愿意忘掉的事,都給我提醒來了”,“它總抓住我,使我后退,使我遲疑,使我留戀,使我憂郁。”(注37)
可以看出,巴金對舊家庭在理智與感情上的矛盾,有著內(nèi)在的文化意蘊。作為宗法社會中的基本組成單位的封建家族體系,是等級制度的一種象征。在幾千年儒家思想為主體的社會里,封建家庭的維系與延續(xù),意味著一種權益、地位的永存。因此,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演遞,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中積淀下來強烈的家族本位意識。在血緣關系的溫情脈脈中,家庭是聯(lián)系著人與人關系的基本紐帶。家便是歸宿,便是寄托,便是根底,脫離了家便如飄浮不定的飛蓬,失去了支撐。這種觀念,已普遍地滲透到人們的文化心理深層。因此,對于生長在傳統(tǒng)的大家庭,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傳統(tǒng)的家族、人倫熏陶的巴金來說,在走出家庭,掙脫封建禮教和家族專制桎梏的同時,還面臨著能否掙脫這種深遠的,潛在的家族觀念的束縛,義無反顧地走自己的路的嚴峻考驗。事實上,為經(jīng)受這種考驗,巴金付出了理智與情感長時期矛盾沖突的代價。
這種置根于古老文化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的遺傳基因,也以無意識形態(tài)反映到巴金的創(chuàng)作中來。在“激流三部曲”中,過多的大家庭的節(jié)日典禮的鋪排,亭臺樓閣、花紅柳綠、小橋流水的花園景觀,蕩舟湖上的歡聲笑語,都流露出一種對昔日大家庭生活的眷戀之情。在《憩園》中,作家更借楊老三那頗富感染力的懷舊心理,滲透出對家族興旺的懷念與對子孫不肖家道中落的惆悵。
與家族觀念相聯(lián)系的是婚戀觀、婦女觀。在巴金的反封建作品中,反對包辦婚姻,爭取婚姻自主,特別是為婦女遭受的摧殘鳴不平,是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這無疑體現(xiàn)著“五四”個性解放、婦女解放的時代精神。在巴金筆下不但有喚起人無限同情的、善良無辜而橫遭禮教吞噬的梅、鳴鳳、瑞玨、蕙,還有勇敢地為婚姻自主和男女平等而抗爭的琴、淑英。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還塑造出擺脫了對丈夫的依附心理,在婚姻關系中具有獨立人格的曾樹生。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都反映了巴金在婚姻問題、婦女問題上的現(xiàn)代意識。但在價值判斷上,我們又看到在巴金的心理深層,還有著某種無意識的傳統(tǒng)心態(tài)的保留。僅以曾樹生為例,盡管巴金不無理解和同情地塑造了這樣一個較之上述其他婦女更具現(xiàn)代女性特征的形象,但是他又給了她一種母性情感淡薄,缺乏身為人母的責任感和追求享樂的品格。是否可以說這正反映出男權中心社會中,在傳統(tǒng)女性美德價值觀的觀照下,對現(xiàn)代女性的一種曲解呢?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即使在公開脫離了法定的丈夫,投向所愛的人,被上流社會視為蕩婦的情況下,也并沒有喪失或削弱母愛的天性,作家用她對孩子銘心刻骨的思念與愧疚,得到了世人對一個渴望具有獨立人格的女性的理解。但在巴金筆下的具有獨立意識的現(xiàn)代女性曾樹生,在人格上卻是病態(tài)的、不健全的。仿佛女人一旦擺脫了對男權的依附,就既不像人妻,也不像人母了。再反觀一下另一個現(xiàn)代知識女性萬昭華,在治家和教子方面,她與丈夫存在著嚴重的思想分歧,盡管她以最清醒的頭腦和理性的遠見表達自己的主張,耐心地規(guī)勸,卻從未得到過偏執(zhí)而愚頑的丈夫的尊重,在生活中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處在苦悶和孤獨的抑郁之中。然而她從未想過要擺脫男權的壓抑和沉悶的家庭牢籠,而是恪守婦道,心無雜念,可謂“思無邪”。這種具有現(xiàn)代文化知識,然而甘愿委身于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桎梏里的女性的人生是可憐、可悲、毫無生命力的。但巴金卻常常賦予她們以善良、溫柔、賢慧、知情達理、相夫愛子等頗富人情的諸多美德,以至產(chǎn)生了雖屬委頓生命,卻令人憐愛,不忍苛責的價值判斷效果。這是否又反映出作家對傳統(tǒng)女性道德在一定程度上的不自覺的認同呢?
結語
完成了上面的思考后,我有一種嘗試了一次作家心靈探險的滿足與不安。我感到欣慰的是,在看似已經(jīng)窮盡的、并非藝術審美意義上的探索之路上,發(fā)現(xiàn)了柳暗花明的又一村。我感到在對作家的內(nèi)世界進行心理深層的探索和破譯,使之更接近作家心靈的完整與真實方面,還有不少饒有興味的工作在誘惑著我們,等待著我們?nèi)ヌ剿鳎粩嗟赜兴l(fā)現(xiàn)。但我不知道是否能準確地把握住作家巴金的內(nèi)世界之一二,因為心靈探險多少有點像破譯密碼,要把連作家本人尚未意識到的心靈奧秘破譯出來,實非易事。那么,現(xiàn)在權且把本文作一塊引玉之磚吧。
1991.8.于南開園
(注1)倪文興:《不要忘了林語堂》,《讀書》1988年第10期。
(注2) 《寫作生活底回顧》*。
(注3)(注23) 《我的幼年》*。
(注4) 《家》*。
(注5) 《談影片的〈家〉》*。
(注6)趙園:《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高覺新型”》,《藝譚》1986年第2期。
(注7) 《創(chuàng)作回憶錄·關于〈寒夜〉》*。
(注8) 《創(chuàng)作回憶錄·關于〈激流〉》*。
(注9) 《隨想錄》六十*。
(注10) 《隨想錄》五十七*。
(注11) 《談〈滅亡〉》*。
(注12)(注14) 《靈魂的呼號》*。
(注13) 《巴金短篇小說集》第二集跋*。
(注15) 《片斷的記錄》*。
(注16)(注22)(注24) 《新年試筆》*
(注17)(注19)(注34) 《巴金選集》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
(注18) 《隨想錄》六十七*。
(注20) 《談〈新生〉及其他》*。
(注21)(注32)(注35)(注36)(注37) 《憶》*。
(注25)(注33) 《愛情的三部曲》總序*。
(注26) 《自白之一》*。
(注27) 《我的路》*。
(注28) 《火》第二部后記*。
(注29) 《我的幾個先生》*。
(注30) 《李大釗確是一個殉道者》*。
(注31) 《斷頭臺上·法國無政府黨人的故事》*。
(凡帶*者,作者均為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