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鏗
雷蒙·阿隆(一九○五———一九八五)在法國浪漫激越的知識分子行列中,是一位難得的頭腦清醒、眼光銳利而思想穩健的學者。當法國五十年代的知識界在為“社會革命”和“思想革命”而鬧得天翻地覆的情境下,他針鋒相對地提出了種種卓異識見。就思想傾向和道德識見而論,阿隆與他那位有貴族頭銜的先輩同胞德·托克維爾(一八○五——一八五九)極為相像。托氏在其研究法國大革命的那部傳世名作《舊制度與大革命》(一八五五年)中指出,大革命以過分平等主義的理想而犧牲了那些志士仁人自己所宗奉的自由:法國革命“取得了平等的法律,取得了一律化和一體化,但付出了日益集權化的代價。它并未能實現自由”。(參閱古奇:《十九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九年版,第397——398頁)阿隆則說,承大革命之惠,法國在其余歐洲國家之前達到了紙面上的社會平等;然而君主制的崩潰和特權等級被剝奪一切政治作用,卻開啟了一個漫長的法蘭西政府不穩定的時期,它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在一七八九年至一八八○年之間,個人自由和憲制政府在法國都沒有像在英國那樣受到連續不斷的敬重。(參閱阿隆:《知識分子的鴉片》,紐約花園城,一九五七年雙日公司英文版,第15頁。下引此書只注頁碼)阿隆和比他早生一百年的托克維爾同樣不喜歡那些激進的反傳統主義,同樣強調宗教和道德傳統對社會秩序的穩定作用,也同樣深切而不懈地宗奉于古典自由派的理想,同樣精深地剖析了那些激進分子的缺失面以及他們所造成的負面社會后果。如果說交游頗廣的外交家德·托克維爾是另一位法國貴族孟德斯鳩的嫡系思想傳人,那么雷蒙·阿隆這位政論家、社會學家和歷史哲學家則亦完全可以說是承襲了前兩位的思想衣缽。這三位法國多難時代的大智者,存在著一個最明顯的共同之點,那便是他們像政治上較為溫和的啟蒙哲人伏爾泰一樣,都是英國的立憲政治制度和穩健的自由派思想傳統的崇拜者,亦即是英語中所言的崇英者(anglophile)。再就是他們在自己的祖國都處于絕對的少數派地位,他們思想的影響也大都發生在國外和身后。
法國激進的文人學者崇尚浪漫理想而輕視枯燥繁難的事功精神,偏重于激情和愿望,而相對地不注重理智,用德國社會學家的術語來說,就是推重價值理性,而貶抑工具理性。與此相反,英國人所欣賞的則恰恰是事功精神、理智或工具理性。所謂事功精神,就是愿意從瑣屑、平凡和枯燥乏味的具體現實工作中建功立業,比如商人的
十八世紀以來的法國知識分子一直是羨忌英國人的這些制度上和商業上的輝煌成就的,但是他們卻將英國人的制度
這種浪漫理想與事功精神的對照,從整個民族文化的價值偏向來看,還最為明顯地表現在:法國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是作家和哲學家,或者是一身二任的學者型作家,如讓·保羅·薩特和讓·雅克·盧梭。他們居于法國知識舞臺的中心,扮演著知識分子的主角,因為他們的思想和作品往往風靡全國乃至世界,激起輿淪的普遍贊賞,甚至連當政者也不得不頌揚他們一番。因此巴黎的塞納河左岸被稱作是知識分子的天堂,一流作家云集的圣地。這些作家組成了猛烈批評社會不正義現象(例如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法國德雷弗斯案件,本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盧森堡夫婦案件)的道德法庭。
英美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則不是作家或哲學家(即使在作家和學者中間,教授們在討論觀念時所起的作用也比作家更為重要,這與法國正好相反),而是各種專門家,比如經濟學者或社會學者。更進一步說,英美民族是以商業導向的,它們重視技術專家的程度遠甚于對人文學者的重視,因而技術專家的整體聲望遠遠高于學者和作家。加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英美清教傳統及其余波仍然對思想和輿論界有頗大的約束力;更不用說其間美國一直盛行著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的傾向,即極端看不起知識分子的理論知識和價值趣味,而崇拜普通人的常識。在這樣的思想氛圍中間,英美作家自然難免要感受到內心的壓抑和思想上的束縛了。
所以不用說像拜倫這樣的浪漫主義貴族詩人由于不遵守英國保守的道德規范,反叛主流價值準則,因而不能見容于國內,而不得不流亡和客死他鄉。即使進入二十世紀后,如D.H.勞倫斯一類無情揭露英國貴族們道德操行的小說家,也不得不飄洋過海,去國遠游,最后躲到意大利山谷的葡萄園中去寫他的那部所謂傷風敗俗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直到成為異國他鄉的孤魂野鬼,他也仍然搞不清是他拋棄了祖國,還是祖國拋棄了他。同樣,本世紀三十年代英國的一大批激進作家的命運也并不比勞倫斯好多少:當時英國的作家領袖、詩人W.H.奧登,以及杰出的作家艾希伍德(Isherwood)、阿道斯·赫胥黎和諾曼·道格拉斯等,都先后遠走高飛,流落英倫之外。
更能說明問題的是,一次大戰前后的一批美國旅外作家,都紛紛涌到巴黎朝圣,沐浴知識分子天堂中的解放空氣和啟示之光。譬如女作家格特魯德·斯泰因和伊迪斯·華頓,《貴婦人畫像》的作者亨利·詹姆斯,美國總統世家的公子、作家兼歷史學家的亨利·亞當斯,以及后來居上的海明威等,都長時間地到巴黎領略過充滿著靈感的濃郁文化空氣,斯泰因等則索興在那里定居了下來。不錯,他們從美國來到法國等歐洲國家主要是來吸取文化養分的,但同樣也是為了逃避那種卑之無高論,且又狂熱圍攻思想離軌者的清教傳統之現實。總之勿庸置疑,至少是在本世紀三十年代之前,巴黎是世界文化的主要中心之一,是作家和人文思想家的圣地。不然怎么無獨有偶——屠格涅夫等十九世紀的眾多俄國作家也都跑到巴黎來朝圣和避難呢?
法國知識分子的反叛精神,仗義執言的良知意識,好高鶩遠、崇尚玄虛的烏托邦主義,從法國啟蒙運動以來便形成了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那種特別具有道德感召力的啟示錄傳統(apocalytictradition):即相信我們所看到和知道的這個罪惡世界,充滿了各種腐化墮落和烏煙瘴氣的現象,終有一天要滅亡,并將由一個公正、純潔的美麗新世界取而代之。這一傳統發源于《圣經舊約》中先知們的啟示之說(宣示上帝王國或千年王國即將實現),并以善惡二元論之間的對峙為其思想基礎。另一方面,英國的主流知識分子,如愛德蒙·伯克、阿克頓,狄斯雷利、艾塞亞·伯林和懷德海等,則形成了既注重傳統和現實、自由和秩序,又能夠變通、堅持穩健地改良現實的思想傾向,而其最大的特征是務實精神。即便是蕭伯納、拉斯基、韋伯夫婦和T.H.托尼等工黨派的左派知識分子,也批評政府,要求縮小貧富差別,但他們身上同樣具有極端務實的精神,他們倡導用點滴改良的方法來緩和經濟不平等,并且同樣尊重傳統和秩序,而不是鼓吹破壞性革命。像凱恩斯這樣批判現存經濟秩序、主張國家干預經濟、提高社會福利的激進經濟學家,也只是提出了尊重傳統社會秩序的改革方案。而令人驚奇的是,英國卻成了最早實行累進所得稅的西方國家之一。
阿隆歸納英法知識分子不同的價值取向說:“英國知識分子的藝術是把那些常常是意識形態性的沖突化約為技術性的問題;美國知識分子的藝術是將那些更與手段,而不是目的有關的爭端轉化為道德沖突;而法國知識分子的藝術則是,出于一種為全人類而設想的狂妄愿望,總是忽視、并常常是惡化本民族的實際問題”。(第248頁)在所有的西方國家中,英國也許是以最合乎情理的方式對待其知識分子的國家。一位英國歷史學者D.W.布羅根曾說,“我們英國人并不十分嚴重地將我們的知識分子當一回事。”這樣英國人既避免了美國人的實用主義時常所導致的激烈反智主義傾向,也沒有對知識分子不加批判的贊賞,如像在法國人們對作家的作品和政治見解所表露的那樣。
英法知識分子的這些區別,看來與兩者在宗教改革歷程中的不同經歷大有關系。由于不同的宗教改革背景,英法兩國知識分子在啟蒙運動中對待宗教的態度便全然不同:在法國,即便像伏爾泰這樣政治上轉為溫和的啟蒙學者,也以其猛烈抨擊宗教勢力而著稱,更不用說狄德羅、霍爾巴赫這樣的無神論者了;而且法國大革命中包含著許多文人學者的中間派吉倫特黨人,也大都是無神論者。相反,在英國,像牛頓這樣的第一流科學家,開整個時代之風氣的人,也深信上帝統治著整個宇宙,而洛克這樣的經驗論哲學家則竭力倡導宗教寬容;另一位重要的英國哲學家休謨也只不過提出了懷疑論和不可知論。英法啟蒙運動另一個重大的不同是,英國啟蒙學者特別強調財產權,注重無論何種理由都不能剝奪的“消極自由”權利,如人身、言論、結社和財產不受侵犯的權利。對他們來說,為了平等而犧牲這類“消極自由”權利,那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因此,英國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的一些學者,如弗格森(Ferguson),亞當·斯密,以及斯密的好友、保守派的開山祖師愛德蒙·伯克,都堅持認為,由宗教組織、商會和私人企業等構成的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是上述“消極自由”的最根本保障,反過來,破壞市民社會的經濟秩序則必將危及這種自由權利。而在英吉利海峽的另一邊,盧梭雖然對市民社會也有闡述,但其旨趣卻截然不同。盧梭更注重的是古代希臘人那種全體公民參政的“積極自由”權利,他倡導政府權力應由人民的總意志(the general will)來決定這類人民主權說和大眾民主論,但以羅伯斯比爾為首的雅各賓黨人將盧梭的學說落實到政治行動之中時,卻導致了“革命恐怖”這樣的歷史現實。愛德蒙·伯克這位自由派的輝格黨首領之所以在《法國革命反思錄》一書中激烈抨擊法國革命,就是因為他認為法國革命極度破壞了市民社會的種種秩序,以及公民的財產權和人身權利。事實上傳統的宗教組織、商業組織乃至習俗慣例,都對政治權力起著某種牽制作用,這種權力通過市民社會各種中間群體的緩和之后,至少對人們的日常生活就沒有那么嚴厲的制約力了。所以在英國,由于消極自由得到了傳統、習俗慣例和完善的市民社會組織的牢固保障,從而公民的積極自由反而能在十九世紀得到穩步的發展,而法國激進黨人極端注重積極自由權利,卻引出了一段長歌當哭的歷史,同時丟失了兩種自由權利。
中國“五四”以來的文人學者與法國浪漫激越的知識分子有許多相像之處。中國文人歷來就存在著崇尚浪漫理想輕視事功精神的傳統;中國士大夫的無神論反宗教情緒,以天下為己任的救世主義也同法國知識分子的激進思潮一拍即合。因此,繼承了中國古代某些儒家士大夫精神的現代中國文人學者,與法國激進的知識分子存在著特殊的親和力(elective affinity),因而特別傾向于選擇法國人的種種思潮作為破壞傳統秩序的武器。
事實上即使在“文革”以后的中國知識界,發源于歐洲大陸的各種思潮較之英國學者的思想,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吸引力也要大得多。薩特的存在主義思想在“文革”之后的中國知識分子之間擁有特殊的感召力,強調“存在先于本質”和個人選擇的思想自然有助于人們沖破思想上的禁錮。自認是盧梭思想傳人的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以及福科和德魯茲等人的后結構主義,本質上也是頗為激進的。而那些極具瓦解和破壞社會傳統秩序之功的西學思潮,比如要求重估一切傳統價值、猛烈批判基督教信仰和文化的尼采哲學,認為西方社會的道德壓抑造成了病態人格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以及成為法國“五月風暴”運動之思想綱領、激烈抨擊資本主義工具理性的法蘭克福學派學說,都曾在一九七八年之后受到中國文人學子特殊的青睞,而廣泛地傳播之。雖然這些思潮皆起源于德國文化圈,然其瓦解社會道德規范的作用、激烈反傳統的色彩,則與存在主義和盧梭哲學如出一轍。與此同時,保守派思想家愛德蒙·伯克、德·托克維爾,自由派思想家艾塞亞·伯林和哈耶克在中國學人中的影響,則遠不如上述這些文化激進主義者,而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學說在一九八九年之前的中國學術界始終是受到抵制、批駁和冷落的。這一情況表明了,當代中國文人像法國主流知識分子那樣,仍然是長于思想上的破壞性革命,而拙于建設性思想革命。破壞性革命起于一種合法性秩序和原則的崩潰,而又沒有新的合法性秩序取而代之:“五四”運動之前普遍王權和傳統禮教的全面崩潰便是典型的一例。而建設性思想革命則是在傳統思想的基礎上建立起一種新的合法性秩序:加爾文和路德的新教革命即是建設性思想革命的經典例子。
中國文人重人文理想而輕事功精神的傳統,助長了他們熱衷于破壞性革命。因此,正像法國知識分子熱衷于將種種散文化的社會成就轉化為普羅米修斯式的使命一樣,中國“五四”以來知識分子的激烈反傳統主義或從事破壞性革命的熱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其浪漫的人文理想使然:亦即渴望英雄式的“畢其功于一役”。
但是二十世紀的歷史卻表明,最后拯救法蘭西民族的并不是那些高懸烏托邦理想的文化激進主義者,而倒是像戴高樂和馬爾羅這樣的文化保守主義者。文化激進主義作為對社會的一種鞭策力量,的確有其無可否認的感召力和推動作用,但是它往往把人,而尤其是將文化激進主義者自己想象得太偉大、太理想化了,以致將人構想成了沒有人性缺陷、而又無所不能的“超人“,所謂“普羅米修斯式使命”顯然是一種超人的事業。可是宏圖實現不了則必然會釀成悲劇。而文化保守主義的道路雖然無甚壯觀,甚至有點灰不溜秋,無疑要穩妥、慎重和可靠得多:在傳統的基礎上通過兢兢業業的事功性艱苦工作,來嫁接新文明,就大多數歷史情況而言不失為一條通向現代化的穩妥之路。
一九九一年七月于上海寓所
Raymond Aron:The Opium of the Intiectuais,Doubleday of Company,Inc.New York,1957